恰逢风起,洛肴旁若无人地将沈珺鬓边一缕碎发挽至耳后。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将段川祖坟刨了个底朝天。
洛肴作势为自己斟茶,明明壶中沉甸甸仍佯装到:“瓷壶怎么空了。”他停顿一瞬,摆出副恍然明白似的模样:“大概是衡芷尊与我家仙君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饮尽了罢,看来你们当真畅聊许久。”
话都点明到这个份上,段川心知再不告辞就显得刻意,他站起身来,“难得高山流水遇知音,一时忘却时间,多有叨扰。”
语毕朝二人浅浅行礼便转身离开。
等段川渐渐走远,洛肴登时往石台一趴,声音闷在臂弯之间:“演不下去了。”
沈珺微不可察地摩挲着指腹:“演得不错。”
洛肴猛地抬起头来,“仙君,能不能加钱?”
沈珺忍了半晌才忍耐住白他一眼的冲动,转而问道:“怎么忽然来寻我。”
“自然是因仙君始乱终弃,与旁人形影不离,心生醋意。”
沈珺浅抿了一口茶:“看出来了?”
“当然。”洛肴把玩起杯盏,声调低缓:“他在监视你。”
沈珺触目远眺,枝叶扶疏,漏下日光,碎如残雪。唇边轻轻道了声:“聪明。”
藏拙
山沉远照,暮霭升腾。
洛肴的脸色却比夜幕翻涌得更深,他作势宽衣解带,“其实我有龙阳之好,只怕仙君清誉不保。”
沈珺甚是淡漠:“无妨,声名乃身外物。”
洛肴旋即将一侧唇角撩得高些,捻着采花贼的语调道:“可我见仙君容貌昳丽,恐情难自抑,乘机逾矩非礼该如何是好?”
却被沈珺轻飘飘一句“以你的修为吗?”给堵了回来,他腹诽这仙君说话真不悦耳,又话锋一转,卖起惨来:“我一介向来风餐露宿、衣不蔽体的小小鬼修,好不容易遇到间柔软床铺,仙君却让我睡地板,当真是好狠的心。”
奈何沈珺木然无动于衷。
洛肴心内忿忿两声,趁其不备,先发制人地往床内侧一躺,用被褥堆出条“楚河汉界”,闭眼装作已经睡死了。
沈珺久久未闻某人聒噪,不解地扭头望向床沿时便见此情形,不由觉得好笑。
阴刻线雕的红木家私位于窗边,薄帐点缀,半遮半掩,因风摇曳时宛若空中雾色隔窗奁而来。
朦胧的月影潲落,又在内室中潮涨,细细流淌过鼻骨、面额、眼梢,徐缓隐于另一半昏暗,如暳光纷呈的戏曲。
沈珺沉默回想初见时左手尾指的热意,寻人之事虽然暂且搁置,但九尾所提机缘仍然萦绕不去。他自然怀疑过洛肴是否与此有关,但那人已死的卦象清晰赫然,确实有所冲突
良久后,月明星稀,掌灯烛火亦泣泪燃尽,沈珺这才和衣而卧。
那鬼修睡相比他预料的安稳得多,连呼吸声都很微弱,如若不是光下投影出浅淡轮廓,旁人也许会难以察觉。
沈珺将佩剑置于手边,玉箫解下放于枕侧,手指不经意地拂过垂穗,轻晃摇动浮尘,好似也晃动前尘。
仿佛旧年的月光落在了他身上,于是将他的梦也带回旧年。
大抵是他初到却月观,刚拜入玄度观尊门下的时候。
前来道贺之人几乎要将门栏踏破,饶是沈珺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都可听见交谈声从缝隙中挤进来:“听闻沈珺是无父无母的遗孤,束发之年才被却月观在山匪手中救下,先前皆在玉衡宗修习的。”
有人嘟囔着嘴道:“可不是嘛,不过人家在新弟子比武中拔得头筹,自然受观尊青睐赏识。”
“要我说,还不如在玉衡宗待着呢。”那人啧一声,“观尊事务繁忙,所谓首徒名号说不准是个噱头。”
“你这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一道清亮的声音对着门外众人叫嚷,虽然奶声奶气没什么气势,门外人却讪讪缄口道了声“小宗主”,推着看热闹的人群四下散尽。
小宗主又反身将门撞得咚咚响:“沈珺!沈珺,我带了烧鸡——唔。”
旋即被打开门的沈珺猛地捂住嘴,他在这半大小孩儿耳边强装凶恶道:“景宁,观中禁食荤腥酒。”
沈珺松开景宁后再次坐回案前,台面整齐码放着墨砚经书,执起笔在宣纸上续写方才被打断的经文,那正值人厌狗嫌岁数的小孩趴在他桌前,踮着脚尖露出一双灵珠般的眼。
好在烧鸡腿能堵上他那张成天到晚没完没了的嘴,让沈珺能有片刻难得的安宁。
他所抄是《楞严经》四种清净明诲:我虽未度,愿度末劫一切众生。自“悟后起修”书至“断妄语”,恍然间似乎也将自己寥寥往昔翻篇。
沈珺自有记忆之始就在却月观中,不过他那时已满十五岁。观中长老言他刚大病初愈,应当是在那场病中伤了脑袋,才不记得从前的事。
他曾试图回忆,可惜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分毫,或许是同前事缘分已尽了罢,于是决心洗髓入道。可惜以他的年岁修道太晚,起初仅能在却月观旁支宗门玉衡宗修习,练基础、修心经、习剑法。玉衡宗人少,倒也清静,唯一恼人的是玉衡宗主老来子景宁,那时刚是调皮捣蛋的年纪,缠人得紧,倒也是因此让沈珺学会戴上沉默寡言的假面。
如此春去秋来,时过境迁。
寄人篱下的滋味其实不太好,虽然玉衡宗主也算对他关照有加,但怎么说也不过一个小小弟子,与景宁相比自然亲疏有别,尽管沈珺面上不显,心里仍会涌上几分无依无靠的凄楚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