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得很。”黄锐嘿笑一声,眼里几许欣慰,“也不知道是怎么想通了,人越活越精神,也不是精神,就……没那么所谓了。”
母亲,父亲,童年,未来,都没那么所谓了。
终归是搭把手带大的孩子,说不心疼是假的,他有时看着靳邵,这个在眼皮子底下长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从一个乖宝宝,变成顽劣难训的混小子,到如今没心没肺啥事儿都能乐滋滋的,心里头也难免回顾些苦涩,他就叹气啊:“这孩子打小心思纯,待人也真,都什么命啊……”
这么一通,黄锐中午就喝得醉醺醺,眼底有酸泪,心底犯寒霜,黎也同样的,胸口郁气,久久难以平复。
有人竟真是漫漫崎岖人生路,他也才这么大,活着就已经是如此的幸运。黎也知道他现在会去打拳,他爸爸不管他,他得自己养着自己,他要上学,要生活,要维持家用,可他打的什么拳有那么多钱?正规吗?正规为什么会伤得体无完肤?这栋旅店之后又是如何开起来的?她无从得知,无法想象。
正如黄锐所说,太疯狂了。
他经年累月蹚过来的那段路,她仅是听着,以旁观者的角度去路过都觉得揪心。
这种纠结的愁楚堆迭,在陈兰静出现于旅店门口那刻,尽数汇拢,卡在咽喉,掐得她窒息,她急切地寻求氧气,晕死一般地睡沉。
再惊醒,情绪仍旧无孔不入地顺着后背,爬上她的耳孔,鼻腔,眼睛,那些暂时忘却的东西又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
黎也脸色发白地撑着床沿站起来,抓起枕边的手机看时间,晚八点。
房间寂寥,月光被窗格切割出一块两块,她在破碎的光影里,周身都是暗角,清丽面容照得了无生气。
怅惘中听见窗外楼下两声突兀地闷咳,她猛抬头,两大步趴到窗沿向下俯。
那道疏懒背影微弯着脊背伫立在摩托车旁,和那个故事里坚忍的小少年迭为重影,他无聊地磨着脚底石子,又踢开,总是在未知和等待里迷茫。
她甚且没有先叫喊出他的名字,没由来的念头驱使,撒脚就往楼下奔,跑到楼道摸黑,她看不清摁了两下,灯仍是灭的,停电还是什么,她无暇顾及,一刻不停贴着墙跑下去,气喘吁吁地拉开玻璃推门,站在旷荡的天地间与局促的相对中。
街路上有车驶过,闪一道照明灯和哼哧的车轮噪音,他转去看了眼,动作间,黎也看清他嘴角衔叼的糖棒子。
“你……”欲言又止。
而在她出声的一秒,靳邵就回过头来,幽冷的眼神一下柔和,静静地看着她。
她硬着头皮拧眉问:“回家了为什么不进来?”
靳邵没有动,糖球在嘴里转去另一边顶腮,徐徐地,疑惑着歪下了头。
她或许自己也无法解释那瞬间的心悸和冲动,以致频频后退,退到玻璃门后,靳邵不知就里地随之前进,她就定住了。
沿街亮堂,有时静有时响,俩人都处在恍惚之中,靳邵挡在黎也面前,身形足够地将铺进来的银亮遮住,她完全地陷入在他给予的暗处和包裹中。
黎也脑子连着神经都一团乱麻,她侧低头躲开,即使黑夜里她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没想到她会下来,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睡梦之前的对峙历历在目,再见面的此刻应该先说什么?先问什么?
冲劲在胸腔渐渐平复,她突然更不知怎么开口,后悔,自我质疑,她不该下来,她应该趴到床边,最多喊一声,再马上蒙起被子继续睡。
“为什么不开灯?”她听见他缓而哑的声音。
也听见自己仍在呴气的回答:“……断电了。”
“这条街店的线路连着,别家就没断?”
“那就是坏了,跳闸了。”
她仍旧没抬头,他也没想纠结什么断电跳闸,借着月光去门口把糖扔了,咽了口甜腻,边走回来,“下来干嘛?”
“不知道。”
“陈兰静呢?”
“走了,回去了,不知道。”
“你没跟她一起走?”
盘问的口气,一声连着一声,她竟觉得自己有一刻是被拷上刑架的罪犯,这句话之后停了很久,他再走回到她面前,她笔直地看向他,就紧盯着眼睛,坚执而冰冷地反问:“我要跟她一起走?”
他似被她的反应逗乐,发笑一声,白日里那股瘆人的疯劲儿又上来——他还怨她,是彼时她隐形的站队抑或态度,在那定定看着他的眼神,就好像和她舅妈一样在看一个神经病。
他现在还怨,一想到就躁上眉头,无名火气推着他向前,托着女孩瘦俏的臂膀往后怼,黎也半分劲力的反抗都没,任他将自己逼至退无可退的前台柜桌沿。
“你挺有胆。”他牙咬得皮肉紧绷,掌心的力往她左臂倾注,“她没跟你洗脑我是个疯子?”
桌沿硌到腰背,她欲往前,又被紧摁住,黎也悄声轻叹,淡然对上他,“我知道。”
“知道你还敢待在这儿?”他讥讪地笑,顺上脖颈掌住她咽头,“不还护你舅妈护得紧,我还以为你早拍屁股跟她收拾包袱滚蛋了,还是你比她更有点儿胆?觉得这阎王殿还能再住下去?”
似威胁地抵住,却被她一挣就开,丝毫没力,黎也发狠推他一把,这块头纹丝不动,她也不甘落下风,几分凶光地瞪回去:“大晚上你有病?没事冲我发什么邪火?谁让你不痛快了你找谁去,我又不欠你的。”
“你不欠我?”几个字在他嘴里作笑话地碾一遍,靳邵拍着她肩捧腹大笑,“我发现你这人真是一点儿心都不长,你不仅不长心,你他妈还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