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落在了杨穗子眼里。出于对女儿的保护,她选择替女儿解决掉这个难题。同样都是人,她自己可以忍受着日复一日的欺凌,她的女儿却不必。
裴适忽然觉得眼前杨穗子那深色的皮肤,散乱的头发和那个在养老院里皮肤苍白的樊惠重迭在了一起。
还有她离开养老院前,护士最后说的那一句“她对皮带,塑料绳这一类的物品,反应会比较大。”
这是停留在两代女人身上,彷佛继承般的相同命运。
9
未来可以在一瞬间展开,未来也可以在一瞬间枯萎。
而你刚刚才展开不久的未来,随着你看到阿姨止不住的咳嗽,还有你的母亲脸上掩盖不住的担忧渐渐失落了。
离你的父亲离开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阿姨从那时可以背起你到只是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都要小心的捂着胸口才能站起来。她对你的笑也从一开始的充满阳光和力量变得像现在这样虚弱。
不仅仅是虚弱,甚至是痛苦。
晚上睡觉的时候,尽管你们在两个不同的房间,你仍然能听到阿姨在低声咳嗽。这些咳嗽声唤醒了你早年在小房间听到大房间里发出的“哧溜,哧溜。”的声音。
你皱着眉头在梦中醒来,你并不厌烦阿姨的咳嗽声,可是你仍然无法抑制自己内心深处的惊慌。因为咳嗽声越频繁代表着阿姨仍然没有好转。
母亲因为早上照顾阿姨的辛劳在你身边睡熟了,你悄悄爬起来打开阿姨的房间。
门开启的缝隙,你就闻到房间里复杂的味道。那是一股混杂着房间里的杂物,阿姨咳嗽的味道,还有久病体弱之人身上挥之不去的一股味道。说实在话,那股味道实在不算好闻,可你并没有在意那些,因为阿姨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如果阿姨能读到你心里的想法,她一定也会很欣慰。
你看着阿姨就这么蜷缩在床上,像煮熟的虾弓着腰,因为不住的咳嗽抽搐着身体。
你连忙到客厅倒了一杯温水,你走到阿姨的床边轻轻拍她的肩膀:“阿姨。”
阿姨被吓到了,她略带惊恐地回头看你。发现是你以后,她眼中的神色和缓了许多。
“是你呀。咳咳咳咳咳……”
你一边顺着她的背,一边将温水递给她。
“阿姨没事,咳咳,你快去睡觉吧咳咳咳……”她顶着虚弱的身体说。
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了你,你往前抱住了正在不住咳嗽的阿姨。
你抱着她,你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你感觉到她的胸腔因为不停咳嗽不断收缩又不断扩大。
阿姨将她的手放在你的后背,那缠人的咳嗽声又时高时低地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停下来了。
你们俩都没有说话,你静静地感受着阿姨的呼吸。
“你是乖孩子。”阿姨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你耳边轻轻说着。
“乖。”她轻轻说。
然后你在阿姨的怀抱中睡着了,直到又一次剧烈的咳嗽声把你吵醒,那时已近天亮。天空中依稀透出的白光映入你眼帘,你的母亲醒了,她来照看阿姨。
母亲把你抱到大房间里,又离开了。
暑假的尾声,屋子里曾经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完全消失了。阿姨因为难受得无法在家里待下去,母亲带着阿姨去了卫生院。
这时你已经14岁了,你再不是那个听不懂医生说话的年纪。
你清楚地看到医生和护士在阿姨床边的摇头,对着母亲说话时的沉重。
尽管阿姨和母亲有心不让你接触这些,可她们一个因为照顾病人而疲于奔命,一个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分心去照顾你了。
也是这个时候,“肺癌”这个词第一次被纳入你的知识范围。
“止不住的咳嗽,咳血。病人已经到肺癌终末期了,给她背后多垫几个枕头吧,便于她呼吸。”
这是你在病房外的走廊听到医生对护士说的话,你看着医生离开的身影,你想冲上去问他,肺癌会好吗?还能坚持多久呢?
可是医生越走越远,你也没能挪动你的脚一分一毫。
你的脚被自己的心钉住了,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答案是你万万不想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
病床上的阿姨脸色蜡黄,消瘦得仿佛只剩下紧贴着骨头的皮肤。她的眼睛紧紧闭着,每一次呼吸都发出厚重的呼吸声。胸腔鼓起来,又塌下去。
阿姨一定很辛苦,你这么对自己说。可能比那时你站在河边准备好了要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更辛苦才是。
你拉着凳子坐在阿姨的身边,你认真端详阿姨的脸,试图将她的轮廓牢牢刻印在自己的心上。
面前那双紧闭着的眼镜忽然张开了,阿姨看到你坐在她前面,于是她轻轻笑了。然后嘴唇开合着做出口型,你用自己的嘴巴模拟着她的口型说了好多遍,终于明白了阿姨要说什么。
阿姨说的是——“爱你。”
你的眼泪像决堤一样从眼眶里涌出来。
你从低声啜泣到控制不住自己呼吸的节奏,哭声越来越大,你的母亲醒来扶住你的肩膀。你的哭声充斥了整个病房,一如这病房里已经上映过千千万万遍的场景一样。
正如你和阿姨的相遇那般,你们的分别也措不及防。
阿姨在入院三天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在她用嘴型对你说完爱你之后,她陷入了长长的昏迷,第三天的中午,你和母亲在走廊打完水回来后,一直静静躺在床上的阿姨已经停止了呼吸。
护士帮阿姨换好了她入院时穿来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