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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第2页)

朱厚照道:“要怪只能怪他们命不好,如这里住得是一般举子,孤只会廷杖三十,发配边疆。如住得是官员,也最多廷杖五十,再没为奴籍。可偏偏,这里住得是孤。”

月池心神一震,只听他道:“如果只因身受苦楚,行刺太子也可免除死罪,那天下的亡命之徒,岂非群起而上。此例不可开,天家的权威,不容丝毫亵渎。他们必须死。”

月池辩解道:“可不知者不罪……”

朱厚照打断道:“正因如此,孤才赏他们全尸,而不是刮上三千六百刀,再满门抄斩。孤还会允他们尸身还乡,免除其家的债务。如此,兼顾律法与人情,相信他们自己知道,也会感恩戴德到极致,不会有丝毫的怨言,更遑论他人。”

月池一时张口结舌,她半晌方道:“陛下临走前召臣至乾清宫,言说您为政敢杀伐,却少仁厚,更乏爱民之心。万岁希望您能多一些悲悯之情。”

朱厚照闻言讶异地挑挑眉:“原来如此,孤就说父皇怎么那么好说话。可李越,你要知道,即便是父皇遇到了这样的事,他也绝不会留这些人一命。我们爱民是为了获得民的忠心,而不是拆自己的台。”

月池哑口无言,此刻她竟然连一句反驳之语都说不出。弘治帝对自己儿子的了解明显不足,而她时至今日也才发现,她根本没有读懂朱厚照。他看得太透了,儒家道德背后的利益交换,在他眼中无处遁形。

弘治帝所担忧的,他为争权夺利引起民愤之事,根本不会发生,或者即便发生,他也能够将其控制在不影响他统治的势态范围内。只要有助于他大权独揽,他不介意施惠天下臣民,而只要不干扰他的权力,百姓是苦是乐,亦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比起三年前的直来直去,他变得更加可怕,因为他除了会运用权力,还学会了伪善。这是她教他的,她用孟子的话,点醒了他。而她本应在朱厚照益发优待她时就该发现这点,如果是一个普通读书人,现下只怕已愿意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惜,她已经见过天堂的光明,地狱里的这点小恩小惠,无法让她舍弃自身的独立人格。她一直以自己的清醒为傲,可事到如今,她却开始怀疑,特别是现在,朱厚照不虞地问她:“你是谁?”

月池略带茫然地看着他,她只能干巴巴地回答:“我是李越。”

朱厚照又问:“你是民,还是官,你是上,还是下?回话!”

月池默了默:“……我是官。”

“你还知道你自己是官呐。”朱厚照哼了一声,“可孤怎么瞧着,你的行事章法,同庶民没有两样。”

月池叹道:“可当官不是为了替百姓谋福祉吗?”

朱厚照道:“若利益相和,自然当谋福祉,可若利益相背,你该站在哪一边?”

月池又被问住了。她一时心如擂鼓,耳朵嗡嗡作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她说:“当然是站在您这一边。”

朱厚照嘴角翘了翘:“总算是清楚了。那些妇人之仁,当舍则舍,你若再这般拎不清,迟早会惹来大乱子!行了,好好歇着吧。”

在他走后,月池才发觉,她的背后已然湿透了。她无力地瘫倒在床上,以为她八成会彻夜难眠。谁知没过多久,她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梦里,她居然又回到了龙凤店。

李大雄的身影仿佛无处不在,她就像没头苍蝇一般在店里四处乱窜。她极力地躲避,可李大雄的狞笑声似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将她笼罩其中,他手中的扁担也如疾风骤雨般狠狠地抽下,打在她的背上、腿上、脚上。疼痛激发了仇恨,绝境带来了勇气。她一横心,去厨房拿了刀打算和他同归于尽。她朝他冲了过去,雪白的刀刃刺进了他的身体,鲜血流了出来,她没有丝毫的畏惧,心中只有快意。她继续捅他,李大雄像虾米一般蜷在地上瑟瑟发抖,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求饶,而是继续发笑。

月池狠狠给了他一耳光:“你笑什么,你笑什么!”

他说:“你会遭报应的。”

月池嗤笑一声:“我就是你的报应,谁还会报应我?”

李大雄的笑容仿佛要沁出漆黑的毒汁来:“是吗,我怎么觉得,你和我没啥差别呢?”

她一愣,刀刃上清晰反映出她的形貌。她惊声尖叫,因为她居然和李大雄,长了一模一样的脸。

这个噩梦将她生生惊醒。秋月在天边散发着惨淡的微光,树影在窗纸上不住张牙舞爪,被褥里一片潮湿,她额前的碎发全部黏腻腻地贴在脸上。她极为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却连起身沐浴的勇气都没有。

她已经在明朝生活了十多年了。刚到这里时,她心底还存几分瞧不起古人的傲气,可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她的傲气与不屑早就随身上心上的痛苦消磨殆尽。她终于开始切身体会大学里所学的知识。

与古人相比,今人其实更加自私。在礼治秩序被打破以后,人们并没有进化为真正意义上公民,反而被功利主义与自我文化攫住了心神。大家越来越为小家庭打算,刻苦读书、努力工作亦只是为提升自己的地位及生活质量。至于国家的兴盛,人民的福祉,恐怕也只有在思想政治课上才被偶尔提起。

她也是如此,哪怕到了五百年前,哪怕是到了紫禁城中,她的所思所想,最开始是为保住自己,现下是为让师父与贞筠幸福,始终没有跳出“私”这个圈子。可由于朱厚照的看重,她却有机会掌握操纵“公”的权力。

朱厚照很早就在询问她的意见,什么天津大旱,什么运河堵塞,她有多年的管理经验,她自信也能提出一定的对策建议,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她所遭受的磋磨告诉她,不要逆时代潮流而行,不要与整个王朝为敌,她做不到。她虽然不怕死,可她也想活。

所以,她开始收敛锋芒,自从她决定留在朱厚照手下讨生活时,她更多的时候都是在顺着他,以前连话都懒得和他说,现下连在经筵上给他递点心的事都愿做。以前她还有几分良心,可现下她决定乖乖当太子手中的一把刀。至于苍生疾苦,朱厚照都不急,她急什么,顺势而为,积点小德小惠就已是慈悲为怀了。

可出来这一遭,当奏折上的惨状化为现实呈现在她眼前时,她却开始动摇。天赋人权,自由民主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记太深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心安理地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员,无法将吃人血馒头当做天经地义,可她又更深刻地发觉,自己是那么的自私软弱。比起被人做成血馒头,她更愿意吃着血馒头活命。哪怕良心被噬咬的痛苦让她午夜梦回时被惊醒,她依然不改要成为人上人的初衷。

月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以为她又一次坚定了人生的方向,可在她起身坐在床沿边的一刹那,她脑海中又浮现出另一个念头——“我真能就这么熬过一生吗?”

来回纠结摇摆的思绪让她仿佛在被油煎火燎。她恨得一跺脚,推开门就打算去要酒来安眠。可在她蹒跚着走到回廊时,却瞧见了另一个夜不能寐之人。王阳明正坐在庭院中,身披月华,脚踩暖炉,一边抿着温黄酒,一边吃着花生米。正当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好转时,可以入眠时,害得他失眠的罪魁祸首就像从天而降一般,毫不客气地坐到他身边。

王阳明皱着眉道:“你来做什么?”

月池叹道:“学生有事请教先生。”

王阳明心下无语,又一个套考题的,他可不是第二个程敏政。正在他打算严词拒绝时,就听月池道:“自私,是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王阳明一怔,半晌方答道:“并不能算可耻,但确实当革除。圣人述《六经》,正是要正人心,存天理,去人欲。【1】”

月池听得牙齿发酸,她问道:“可我看到,人人都读《六经》,人人却都有人欲。可见,去私欲根本是痴人说梦。”

出乎月池意料的是,王阳明并没有斥责她,而是道:“那是因为人尚未做得彻。做得彻时,私意剥落净尽,天理融明即会显现。”

月池问道:“如何剥夺?”

王阳明道:“自是居敬穷理、涵养省察、立志笃行。”

月池心下一沉,她自斟自饮了好几盏,又问王阳明:“敢问先生,若因贪生畏苦,做不到这些,却又尚存几分良知,心下不忍,该当如何?”

王阳明失笑:“世上之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孰不知,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罢了。【2】这样的生命,又有何留念的呢?”

月池听得苦笑:“先生高义,学生自愧不如。您是圣人的品德,他是治人的品德,独我是个庸人,反倒两厢为难。您是大德高人,就没有对庸人的建议吗?”

王阳明沉吟片刻道:“不能直中取,便向曲中求。”

这是在教她迂回行事?月池蹙眉道:“先生,可是,有些东西是绕不过去的。”就譬如朱厚照,龙有逆鳞,她根本无法从他手下救下行刺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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