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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第2页)

只有装成怪物,才能杀死怪物。

月池呆呆地望着李东阳,昏黄的烛火下,他额角上粗深的纹路越发瞩目,就像暴雨冲刷下的沟渠。他静静地等着她,嘴角的皱纹绽开来,那是慈爱与耐心。月池直勾勾地看着他半晌,方从睡意、焦虑与头疼的密网中挣脱开来。她浑身一震,挣扎着想要起身:“李先生,真是您?”

李东阳忙按住她,还替她掖了掖被角:“这可不是梦呐。咱们躺着说。你绝不能再受寒了。”

月池只觉鼻子发酸,她轻轻应了一声,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李东阳瞧见了她额上厚厚的纱布,细长的眼中伤情仿佛要溢出来:“是老夫害了你。可老夫并不是因自己贪生怕死,而是那样的情况下,若群臣再齐聚乾清宫请旨,只会适得其反,让君臣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届时就更加不可收拾了。只有你去,万岁兴许还能听得进一两句。只是如今,众人的困厄暂时得解,可你却深陷泥沼……”

月池道:“您别这么说。一切都是学生心甘情愿的。再者,这对学生来说,未必是坏事。这里,实在是住不得了……”

她的眼睛中浮上了一层轻薄的泪光,就像深潭上潋滟的波粼。李东阳明了她的意思:“你想回乡去,和伯虎一起享受田园之趣,山水之乐吗?”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点点头:“趁着如今和圣上还有几分香火情,自己也有了几分名气,回家去倒也不怕被人欺辱了。”

李东阳缄默不语,月池忽而明白了他的来意,他是想让她留在这儿。月池开口道:“先生是否觉学生此举胆小如鼠,令人不齿呢?”

李东阳回过神,他的嘴角依然噙着笑意,柔声道:“怎么会呢,你还记得泄冶之事吗?”

月池一愣,李东阳徐徐道:“昔年,子贡问圣人,陈灵公在朝堂之上公然宣淫,大夫泄冶直言进谏,反被灵公诛杀,这与比干之死因相同,是否能被称为仁呢?然而,圣人却说,比干是纣王的叔父,官位做到了少师,他以死相争是为了殷商国祚,希望能以自己的生命换来纣王的悔悟,因此才能被称为仁。而泄冶论官位只是大夫,又与灵公无骨肉之亲,以区区之一身,欲正一国之淫昏,死了也没有什么益处,可谓是白死了,又怎么能被称为仁。是以,当大势难改时,与其拼上性命,还不如全身而退啊。”

这个答案是月池万万没想到的,她一直处于痛苦之中,因为她不管是坚持自己的底线,还是彻底抛弃它,摆在她面前的都是艰难险阻。如若坚持下去,她就要是与时代为敌,背负着道德的枷锁,孤独地在漫漫长夜中行走,却永远也看不见黎明的到来。她或许能通过做出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贡献,可更多时候却是像这次一样,被无能和愧疚折磨到发疯。

可如若放弃,她也会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她明明曾经有能力做更多的事,可却由于软弱和胆怯,选择了放弃,躲在偏僻的乡下,专注着自己的小日子,对旁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李东阳的这番话给了她一个与自己和解的机会,她也只是滚滚历史洪流中的一粒微尘罢了,怎么可能去改变整个时代呢?孔子都放下了,她也应该放下来,若是撞得头破血流,与世界无益,难受得只是她自己,还有家人罢了。她或许真该回去了……可当她设想回乡后的生活时,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与轻松,她的心仿佛坠上了一块石头,拖着她不断沉入深渊。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李东阳:“那么,先生迄今还坚持着,是因着自己的官位和责任吗?”

李东阳思忖片刻道:“这自然是一个缘由,不过更重要的是,退一步海阔天空,退到底却是心底空空啊。圣人是不赞同泄冶一死了之,可也并非教导我们明哲保身。只是比起匆匆一死,泄冶若是忍屈含辱,留着有用之躯,兴许会为陈国的社稷带来更大的益处。人不能背负一切,却也不能抛弃一切。对于无能为力的事,可以撂开,对于能够做到的事,却要抓紧。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含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月池的嘴唇微动,她想挤出一个笑容,可最后落下的却是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划过耳朵,最后在枕头上留下湿痕。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呜咽,她说:“可是先生,我忍不住了……我真的忍不住了。那是几十口人命,他们就死在我面前,是我亲手把签牌丢下去……我永远也救不了那么多人……”

李东阳替她擦泪,他像照顾自己哭鼻子的小孙儿一样安慰她:“我们当然救不了所有人,我们又不是菩萨,只是凡人而已。你还记得程敏政吗?”

月池胡乱点点头,她当然记得,她的师父——唐伯虎科举那年的座师,因为被诬鬻题而下狱,出狱之后就一命呜呼了。李东阳苦笑道:“学问该博称敏政,文章古雅称李东阳。我与克勤同在翰林,又齐名多年,是至交好友。那年秋闱,我和他一同主考,他下狱之后,亦是我负责主审。”克勤是程敏政的字。

李东阳的语气轻得就像阳光下的尘埃一样,他没有淌下一滴眼泪,却无端让人的手足重逾泰山,他眨眨眼说:“可就是这样,我也能没救下他。我真的竭尽全力了,可有的事并非我们尽力就能如愿以偿。我只得将教训牢记在心,若有下次再做得更好……譬如这次,若你不幸下狱了,老夫一定记得提前去打点狱典,再插几个自己人,至少能让你保住性命。”

李东阳的语声一顿,月池的泪益发汹涌,她拉起被子盖住了脸,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直到这一刻,她还在担心自己的模样漏出女态。李东阳摸摸她露在外面的头发,继续道:“可若是那一年,老夫就因心灰意冷辞官回乡了,我们也就没有这段师徒之缘了。含章,你是个福慧双修的孩子,你志向绝不只是在山野做一个闲人,这只是一道小坎,如今看着深达千尺,可一旦跨过去了,你便会发觉,不过尔尔罢了。”

月池的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她躲在黑暗的被子里,感觉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这儿太可怕了,她明明是个正常人,却被一群怪物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朱厚照还想让她也变成怪物。她不想变成怪物,她只想做个人。可她好像,无论在哪儿都做不了人。

她紧紧咬住自己的手,在被子里闷声道:“可是我,我跨不过去,我受不了了……”

李东阳的动作一顿,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可知,老夫因何为你取字含章?”

月池一愣,难道不是含章可贞的意思吗,李东阳道:“《典论》有言‘魏太子丕造百辟宝刀三,其一长四尺三寸六分,重三斤六两,文似灵龟,名曰“灵宝”。其二采似丹霞,名曰“含章”,长四尺四寸三分,重三斤十两。’含章是魏文帝的宝刀,而你亦是万岁手中的利刃。含章,含章,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啊。”

李先生最终在天明时分离开了,月池慢慢从被子里钻出来,她仿佛从水里钻出来一样,纷乱的发丝贴在她绯红的脸颊上。贞筠沉默地拧干帕子给她擦脸,她一向是最多话的人,可这会儿却什么都没说。大福艰难地扒着床沿,它不断地摇着尾巴,一下下地用湿漉漉的舌头舔她的手。

月池爱怜地摸摸它的狗头,半晌后方艰涩地开口:“你知道,俞泽在临死前对我说什么吗?”

贞筠动作一滞,她问道:“说了什么?”

月池轻声道:“他说我一定能当一个好官,一定能救千千万万的人。”

贞筠眼中的悲伤仿佛要流淌出来,她吸了吸鼻子,急急道:“可是你如今……”

月池道:“如今这样当然不行,可回家就更不行了。我只有心如铁石,无耻至极,姿态低一点,再低一点,最好低到尘埃里去,才能登上高位。”只有装成怪物,才能杀死怪物。

贞筠紧紧攥住帕子,她半晌方道:“你已经想好吗?”

月池点点头,贞筠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应道:“好。你要做大官,我就去当官夫人。你要去做农夫,我就去当农妇。你要是不幸做了死鬼,我就去当死鬼的老婆!”

月池自法场回来后,第一次笑出声来,可她笑过之后,却还是说:“不能这样,即便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贞筠怫然变色,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月池打断:“好了,还是去准备接驾吧。他应该快到了。”

贞筠呼吸一窒,她脸上的血色像潮水一样飞快地褪去,只留下一片惨白。月池拉拉她的手:“别害怕,我还在呢。”

贞筠很快就听到了急促响亮的马蹄声,鲜明的旌旗如雾幕一般将这里重重包裹。方婶和圆妞已经深深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贞筠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憋到胸口发疼,方觉不对。时春拍了拍她的背,这个时候她站在了最前方:“我去开门吧。”

贞筠一把拽住了她,她面色如雪:“等一等,我还没有……”

时春回头道:“我们拦不住的,我们谁也拦不住。”

她走上前去,用汗涔涔的手抽出了门栓,大门在一声轻响后大打开。时春和贞筠同时跪下磕头,却只能看到宝蓝色的衣摆从她们眼前飞快地划过,就像山谷里的疾风。

月池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是鹿皮靴叩在地砖上的声音,哒哒哒的,一下一下就像敲在她的心上。他的影子很快笼罩住了她,她低着头屏住了呼吸,十指成拳,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理智告诉她应该起来磕头认错了。她不能永远昂首挺胸,那是皇帝!可她的肢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了。他坐在她的床畔,在急促的喘息后,还是如往日一般,严厉暴躁道:“竟为杀几个人,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朕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软弱无能之人。”

仇恨和屈辱完全攫住了月池的心神,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立刻起身给他一个耳光。她的嘴唇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张张合合不知多少次才发出一点语声,就在此刻,她耳畔却传来了一声轻响,那是水花碎裂的声音,就像无暇的美玉跌落在地。月池惊诧地看着手背上的湿热,那不属于她的泪水正顺着她的指头滑落。

她愕然抬头,他们终于四目相对了。她眼中的他,是歪戴着冠,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而他眼中的她,是面容枯槁,形销骨立,几乎瘦脱了相。他像是变成了一尊石像,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言语,不知多久才回过神来,仍板着脸开口斥道:“你这个……”

然而,一语未尽,他已然泪如雨下了。可他的反应很快,在落泪的一刹那,他就飞快地侧过身去。只是饶是如此,月池还是看到,源源不断的晶莹正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他似乎也觉得这样不是事儿,于是忽然站起身来,仰头大喊道:“来人,朕的眼睛进沙子了!”

月池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群人一窝蜂地涌进来,伺候天王老子去另一个房间把“沙子洗出来。”谁知,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贞筠终于从畏惧中缓过来,她和时春进来,凑在月池耳边道:“你吐血时用得里衣和巾帕就在那屋里,我故意引他去的。完了,他不会哭昏过去了吧。”

时春哼了一声:“如今知道心疼了,早干什么去了。”

月池警告地瞥了她们一眼:“你们都离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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