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路望舒,原来也已动情动念,有了心仪之人,却因自卑自鄙不肯向那女子承认。
经此一历,无论是师父鲁清田抑或徒儿袁一兴的心境,他似都能体悟。
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堵在心间,他蓦地咳将起来,随即又是几口鲜血接连呕出,呕血后,顿感虚弱却又觉得轻松些许。
当年见识鲁清田施术,东宫太子中招后自尽,鲁清田则是重重地大病了一场,病过大半年才渐有好转。
路望舒总想着,若非那时鲁清田大病不起,都自顾不暇了,很町能连自己也会被一并施术,让他忘记曾觑见的那场诱杀。
鲁清田大病的那段时候皆赖他照料,同时亦让他胁迫得逞,逼得鲁清田不得不收他为徒,将祖传的摄魂术倾囊相授。
虽说是鲁氏祖上流传下来的诡术,到鲁清田这一代也仅剩百字心诀,早被后人抛诸脑后,是一次因缘际会,幼时尚未净身入宫的鲁清田受族中一位落魄的老长辈亲口传承,之后靠自个儿瞎琢磨出来的。
关于此流派的摄魂术,路望舒自觉在鲁清田身上习得不深,但那百字心诀却给了他很大的助益,无须费力解说,他对百字心诀的理解远远高过鲁清田,不点自通。
只是眼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
如果不是梦,是濒死前的跑马灯,将记忆瞬间回溯,拉着他回到命中的这个时点,他会在这里待上多久?
还是说他真的扭转命运了?
此刻若然睡去,对那层层涌上的浓重睡意投降,再睁眼,他会在何处?
督公就安心下来,好好睡上一觉吧,外头那些人寻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那是他半夜遇刺,不意间中了酒坊外墙布下的奇门遁甲,一路跌进她家的大酒窖里,她对他说过的话。
思忆汹涌,那时的酒气混着女子体香,浓烈与醇雅交叠,梅香在唇齿之间。
就想着,哪天得遇督公,能与你说上话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当真在这儿。
他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能记住与她在一块儿时的每个细节,她对他说的话,每每独处时,总一再又一再在脑海中回响。
姜守岁……我,路望舒,原来心悦你……
思绪愈加模糊,侧着头,嘴角仍不断溢出血丝,他就要死了吗?
不……他已然死去,死在乱刀之下。
他死了,与她阴阳两隔,当朝权宦被诛杀于后宫内廷,当她听闻了他的死讯,心中将作何感想?
她会为他难过吗?还是仍要生他的气?
*
得知路望舒遭外戚势力围剿、最终命丧后宫的消息时,姜守岁人并不在帝都,而是回到清泉谷,因为老太公的忌日已近,她专程回了一趟清泉谷扫墓祭拜,亦探望女谷主前辈以及谷中如亲人般存在的众伙儿。
路望舒的死讯是女谷主前辈告知她的。
老人家的语调一贯徐缓,平平淡淡道出,被知会的那一瞬间,姜守岁不觉得内心有什么起伏,好像两耳也随那淡然语调淡淡然地听了、接收了,如此而已。
直到谷主前辈唤她,不知唤了几回才将她唤醒,回神过来,发现老人家正拿着帕子帮她擦脸,才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傻娃娃,只晓得自讨苦吃,你说啊,该拿你这娃子怎么办才好?”老人家的五官挤成一团,圆圆脸上皱纹深深,恨铁不成钢般叹气。“上一回,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与他断个干净,求老身封印,咱也顺从你的意思,可瞧瞧,根本不管用,那无形封印仍是被你的意念强行解开,即便断情绝缘,你对他依旧有所感,最终还是受他牵引,挪不开眼。”
她不懂老人家说的话,神情怔然。“我……不明白……”
枯瘦的五指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皱着的老脸放松开来,仍叹道:“是啊,你怎会明白?但你若不能明明白白靠自个儿想通,甘心放下,这事怕要没完没了,永无止境。”
姜守岁定定然望着她,本能问:“没完没了……什么事?”
女谷主搭在她肩上的枯指往上挪去,最后轻覆在她头顶,“不明白就看吧。用自己的双眼,去看。”
“去看”二字甫入耳,忽觉天灵被灌进一道气劲,姜守岁眼前骤然模糊,肩背陡弛,坐姿一斜,歪倒在圈椅内。
女谷主外表已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可托起姜守岁的身子并将她抱起,再将人送至临窗下的罗汉榻安置,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花半分力气,彷佛能以意念操纵。老人家替姜守岁盖上薄毯,垂视着那张泪痕未消的脸容,好一会儿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抬头望天,敞窗外的天际湛蓝高远,天光和煦,她表情却阴恻恻的,低语,“人虽蠢,尤其这女娃子更是蠢得没边儿,但也该适可而止,别欺人太甚哪。”
话音虽轻,话里却透出一丝威胁气味,冲着高高在上的天道。
*
路望舒不懂天道为何怜悯起他来。
他死于宫变的乱刀下,重生在未刑过之前,匆促间连连施术,呕血不断,神识在虚实之间徘徊,觉着命若风中一抹残烛,难以维系。
但他的命火竟然未灭。
刑过后四、五日内不准饮食,渴了仅能用棉布沾水润唇,在允许进食饮水后,需得让刀子匠抽出之前通入尿道的药捻管子,再检视能否顺利排尿……路望舒没别条路可选,对着来察看他阉割口子的刀子匠又施了一次摄魂术,果不其然,事后又因气血反噬吐出好几口血。
他苍白脸色和虚弱模样恰恰符合受阉割者的样子,不过在“确认”他能吃能喝能自行排尿后,外边的人除了准时送来三餐和饮水,固定时候更换粪桶尿壶,之后就没再多理会,如此刚好给了他时间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