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对。”伊恩找不出能反驳霍伯特的理由,但也知道他是在强词歪理。
“我知道,普通人在见到超越自我认知的事物时,往往会难以接受,无视它们的合理性。打个比方,在乌鸦的世界里天鹅是有罪的,但我们都知道它们是平等存在的造物。人类社会的进步就是建立在对认知边际的不断摸索和革新之上,只有摆脱乌鸦的视角,才能窥见真理的美妙。曾经的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乌鸦里的天鹅,常怀有自命不凡的妄想,奉自然科学为圭臬,凡事都遵循经验和逻辑的指导,藐视所有未经验证的灵性。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霍伯特走到伊恩面前:“伊恩同学,你还记得我曾在植物园里对你说过的猜想吗?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盲目运动的不追求任何目的的意志的表象。而在世界之上,必有终极的实在,它不会结束,也没有开端,太初有一只不过是人类对起源的美好幻想。它是被黑暗争夺的光明,是被光明驱逐的黑暗,它远比我们所认识的,更古老,更新颖。而这一伟大的存在,我终于找到了!”
说到激动处,他提高音量,热泪盈眶:“如我所想,祂从未消失,而是一刻不停地支配着我们的宇宙。祂的眷族遍布于人类轻视的每一处角落,世界各地都流传着关于它们的惊悚传说。它们恐惧祂、敬畏祂,等待着祂的降临。
在永恒的梦魇之城,它们呼唤着祂的名讳——
撒尔珈。”
“五十八年前,我来到了这所学校,过去和现在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多增了几门课业、多建了几栋楼房,在对学生的管理上,这所学校依然令人失望。在进入学校后不久,我就发现了通往藏书室三楼的密道,并且惊讶地发现学校里的神父竟然无人知晓三楼的存在。
但是在我阅读三楼所藏手稿后,这种一个人独占秘密宝藏的美妙心情荡然无存。所有的羊皮卷上都写满了像是村野神婆故弄玄虚涂画出的不知所云的符文,当时的我并不理解创始人收集这些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的手稿,甚至专门修建密室来存放它们。当然,我也不是那些迂腐的教士,对神明的存在信以为真,在我眼里看来,那些正典经文与巫师的邪书、异教徒的寓言本质上并无区别。
我顺利进入高等院校攻读医学,取得学位后,我跟随皇家科考队进行第一次的环球考察,这一趟旅途我们发现了一块全新的大陆。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原始雨林,留存着诸多非人为造成的恐怖痕迹,标示着曾有一场浩劫降临在这片土地。继续深入腹地,我们在火山口发现了为数寥寥的原住民,他们狂热地崇拜着某种偶像,并且每天都要进行人祭,剖出祭品的心脏,放干他们的血液,将他们所认为人体中最宝贵的东西供奉出来祈求庇护。可笑的是,随行的那些神父连当地语言都不会说,就义正言辞地想要纠结原住民的信仰。
我原也对这些原住民愚昧的信仰文化不屑一顾,但当我看见祭柱上的图纹时,发现它们竟与我曾经翻阅到的一本羊皮卷手稿上的符文有着高度的重合,这让已经对这次旅途有所厌倦的我大为惊喜。与原住民同吃同住一段时日后,我很快习得了他们的语言。这种语言比我之前所接触的任何语言更为高级。
是的,高级,很多人会根据一种语言所处的社会文明程度来评判它的高低贵贱,但这是完完全全的谬误。我一开始也以为原住民的语言只是简单描摹身边事物的象形文字,与其说是文字,更不如说是还没发展出配套语法规则体系的图案记号。不过当我继续学习后,我才发现这群原住民在语言系统上的造诣远比自诩现代人的我们更加高明。他们的书写体系不遵循口语里的单向线性顺序,而是像跳棋一样,每个文字与上下左右的文字都有意义联系,如此以来,信息传递的速率提高了四倍。与面对面用口语交谈时不同,在他们的祭司书写祷文时,他的思维反而是被文字带着跑的。阅读它们需要保持高度的专注,一旦走神,就得从头来过。这种文字系统过于超前,不像是与人类语言具有相同起源,而像是来自外星的某种更高维度的启示。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后,这群原住民对我们不再怀着巨大的敌意,但是他们仍时刻提防着我们窥探他们的祭祀与膜拜,认为我们探究的视线是对神的亵渎。他们会经常去火山洞里祈求古神的启示,那个洞里时常发出类似公牛的哞叫声,火山岩与硫磺矿持续散发的滚烫热气让洞口的植被生得异常茂盛茁壮,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一天夜里,其余人熟睡的时候,我还在练习原住民的文字,尝试把我的思维铺展在二维平面上。过去、现在、未来,不再是因果联系,而成为了棋盘上灵活跳跃的棋子,未来可以吃掉现在,过去可以吃掉未来,当我领悟到这一刻后,一种不可描述的静态恐惧骤然从四面拢来,像是拿捏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那样把我紧紧地压在地上。我颤栗着,全身的神经都在为这伟大存在的降临而愉悦地抽搐。我一刻不停地呼唤着从原住民那里窃听到的名讳,但是我的唇舌太过笨拙,模仿不出那种巧妙音节的百分之一。伟大的古神并未因此降罪于我,而是让我的身体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进化!
快速而破碎的昏暗景象组成的巨大旋涡将我溺毙,我能感受到火山口蓬勃鼓动着岩皮下的脉搏,深绿色的原始雨林在我身下如河流奔腾不息。我侥幸躲过烟尘滚滚的灰烬与无休无止的浩劫,拨开盘踞在火山口的肥硕食人植株,根据古神的旨意,取走了原住民们妄想独吞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