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有些凉意,高封伏在地上,膝盖一会儿就受不住了,小声说:“父亲,那相师的事,您看……”
高傒这才慢慢开口,回应儿子的话,“先王享国时,不喜术士,曾删减太卜司,并下令卿大夫家不得私养方士,你还自作主张将他们找到家里来,是想叫高氏露出把柄吗?!更何况这二人不是普通术士,那老的一个,曾在太卜司任职的,你可知当年他有多厉害?”
高封不以为意,颇为懒散的道:“先王之命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而如今父亲在王庭贵为相国……”
高傒立刻打断儿子:“哎,你怎么就不懂得‘先王之命,尤不可违’这个道理呢!你以为高氏积累到今日而不倒,靠的是什么?”
他声音不大,却自带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势,高封坐在下处听见这话,便不敢多言。
高傒打量着儿子,皱眉道:“你觉得委屈,是不是?”
高封立即道:“儿子不敢,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高傒知他这是搪塞的虚词,就道:“你以为老父苦心经营这些都是为谁?你不晓得,都是为你!”
他又叹了一声,“你记着,我这一生,是没有指望的了,我们高氏的事,全都在你,也只能在你,若你也不行,那就是你的孩子。”
他说这话时看着儿子,狡猾的眼光温和下来,如果这时屋里有第三个人,他就会惊奇的发现这寡情的相国还有其另一面:他如此疼爱自己这个独子。
这是他的软肋。
高封瞧着父亲的脸色,虽然不理解父亲说的“都指望你”是什么意思,也想不通“高氏的事”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懂得趁此机会赶紧卖乖:
“儿子知晓的。高氏上下系于一身,儿子虽则愚钝,但万万不敢松懈,盼早日替父亲分忧解难。”
高傒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随后却像陷入某种深思一样,双眼盯着烛光,不再言语。他的回忆飘到了两日前第一次见到相师父子的时候……
相师
那一日,高氏家仆将一对农夫打扮的父子悄悄引进相国府邸的内室,那做父亲的腿脚似乎有伤,行动不利索,走的很慢,做儿子的在一旁搀扶。
没错,这一对父子正是归霁在途中救下的那两个相师,老者脚踝上的伤势还没养好。
高封早早等在内室,旁边跟着几个家仆,只见老相师迈入门槛的第一瞬,目光便汇聚到他身上,随即老者在儿子的搀扶下拜倒,口中道:“老奴挈幼子拜望侯子贵人!”
高封笑了笑,一点不怀疑对方一眼便看出自己身份的能力,上前扶起,随口道:“不必多礼,你们钻研术数的高士,竟也懂得如此恭维人么?”随即西向赐坐。
老相师依言坐下,不理会这话中的揶揄,也笑道:“贵人见笑,老奴如今全凭察言观色糊口罢了,哪算得了高士。”
高封问:“阁下果真是昔日太卜令大夫,名号东郭先生的么?”
老者还未答话,那小的却先忍不住了,说道:“贵人不远千里将我父子请到沣都,难道还有假的东郭先生敢登相国大门吗?”
高封神情一暗,那老东郭瞧着他脸色,立刻喝止儿子,做了一揖,赔礼道:“老奴教子无方,还望贵人赎罪。依老奴所见,贵人吉人天相,不肖一年,必贵及公侯。”
“哦?一年?”这话引起了高封兴趣,同时心想,看来这相师很识相,明白自己被请到相国府邸是来干什么的,于是笑道:“家父如今乃王庭三公之首,就是东郭先生不道破,鄙人近年的造化,旁人也猜得到的,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东郭先生但笑不语,明白他话里有话。
果然高封屏退左右,走到老东郭身侧,俯首耳语道:“久闻东郭氏世代侍奉王庭,见惯了王侯将相,大起大落,当知自古权臣难做的道理,家父一自发迹而至今日,已有二十年光景,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铁铸的王庭,流水的臣工,只是不知,我高氏的荣华,又到得几时呢?我今日请东郭先生来,只为此事!”
东郭先生听完,皱了皱眉头,半晌不吐一字。
高封紧张的看着他,摸不准意思,见他半天不吭气,怀疑这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压根儿没听见自己说的话,正要再问一遍,突然内室的后门一动,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兄长,今日还去街市里吗?”
随即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发髻梳起的少女。
只见这女孩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从发型来看,估摸刚及笄不久。少女就这样没头没脑的闯进来,见到屋子里陌生的面孔,呆了一呆。
高封被背后的动静吓了一跳,猛地回身看,看清来人,才放心下来,说道:“小妹,今日我有客,不是和你玩闹的时候,你先出去吧……”
在他这一侧身之际,正好让出一个身位的间隙,女孩的面孔便完整的落入了相师的眼中,老东郭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惊骇,只是一瞬,便消于无形。
小东郭见到那女孩,也大为诧异,然而,老东郭还未来得及管住儿子的嘴,儿子便已经“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惊讶的脱口而出:“怎么又一个月相!”
他声音不大,近乎自言自语,但也足够距离不远的高封听个明白。
“先生说什么?”高封的目光在妹妹和小东郭之间来回流转一圈,“月相……是何意?”
老东郭一把拉下儿子,低声愠怒:“混账!还不坐下!”又立刻朝高封作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