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傒重新坐下,根本没等上面说什么,他在殿中目光扫视一圈,问:“不知列位大夫以为如何?”
话音一落,几个大夫忙起身呼应他,有的说“相国所言极是!”
有的道“此举恰如其分!”
有的言“此策一出,五漉之疫,必顷刻而愈!”
大家一阵附和后,高傒露出一抹松弛而满意的微笑,与往常流程一样,事情大概就这样定下来了吧。
刘枢觉得有点儿无聊,自从三岁听政以来,这样的场面她少说也见过千百次了,鞠躬尽瘁的相国大夫总是把一切都替她打理的明明白白:
发言稿是提前拟好的;朝会讨论的问题也是提前敲定好的;任何政事的解决方案也都完完整整的记录在奏本当中。
她只是这个流程中最不用费力的一环,只需要轻轻点个头就行了,然后还能收获一波英明神武的赞誉。
往常刘枢是非常乐得清闲的,十四五岁的年纪,有大把时间用来玩乐,斗鸡走狗、田猎嬉戏,甚至不必次次参加每月的大朝会,她这个国君做的简直不能再轻松,有什么事都统统扔给相国顶着,岂不美哉?
在幼小的刘枢心里,相国那么厉害,一定能替她处理好任何事的,不愧是先父王信得过的顾命大夫,她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今天的大朝会里,刘枢却感觉到了一丝厌烦,说不出是什么具体的情绪,也道不明是因何而起,就是一种令她心生不悦的厌烦。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这个累世几十代祖传给她的国家,是不是有她没她都行?
她正神游着,突然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相国之策,臣不以为然。”
哎?这谁在唱反调?
所有人顺着声音来源看去,只见太师归婴站了起来。
争执
太师归婴站了起来,他的话语中充满忧虑:
“禀王上,此次五漉瘟疫,蔓延极快,甚或有西渐之势,若不阻止,恐危及沣都,应即刻下令府兵把守五漉城门,禁闭三月,遣医正前往探查根底,肃清水源,焚灭禽畜,抑制恶疾蔓延。”
他说完一大统,也环顾一圈,道:“诸公以为如何?”
同样也有几个大夫站起来支持他,但显然没有相国那边的多。
高傒假装笑了笑,好脾气的道:“太师严重了吧,小小瘟疫,何须派兵把守,又何劳烦沣都医正前往?王宫医正专为王上看疾问诊,哪能派之乡野,以损王威!”
“相国此言不妥。”归婴寸步不让:“若只是小小瘟疫,又何须拿到大朝会上来说?此事非同小可。况且,王者当爱民如子,子民遭祸,王上痛心不及,何来嫌恶?”
他随即快速朝上拜了一拜,问:“王上以为如何?”
“嗯……这……”刘枢突然被点名,还有点发懵,一时理不清关节所在。这件事情她并没有从头到尾的跟进,被这么突然一问,她哪知道谁对谁错?孰轻孰重?
但是在她为数不多的听政岁月里,她知道有两个基本的规律:一,只有非常重要的事,才会放到每月大朝会上来讨论;二,在大朝会上,极少有人会和相国唱反调,就算有,也只有太师而已。
她眨巴几下眼睛,按照自己朴素的内心判断,下意识朝归婴点点头,道:“寡人以为……太师之言有理。”
谁料她话音刚落,就听相国断喝一声:“王上!!”
这一声音调不高,却蕴藏不可置喙的气势,震的刘枢在座位上一个哆嗦,直接愣在当场。
距离太远,刘枢看不清高傒脸上细微的表情,只是那一声断喝之后,大殿里霎时寂静无声,众人皆屏息闭口,气氛一瞬而至冰点。
高傒面色不动,在众目睽睽中缓缓站起来,一字一句的开口:“王上,请您三思。”
他每一个咬字都仿佛有股威慑的意味。
在这么紧张的场面里,本应该专心致志,可刘枢看着高傒,只觉得后背发毛,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高傒。
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在面对权势滔天的五十多岁的权臣的时候,显得是那么单薄。
她本该回话的,但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另一件事,就像人在越紧张的关键时刻,越容易脑海中闪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回忆一样:她模糊的记起三岁那年自己第一次参与大朝会听政的情景……
那一次,年迈的王祖母病重在床,柔弱的母后又从不管事,小小的她被相国牵着小手,稳稳的送上了王座。她模模糊糊记得,相国的身躯像石头一样强硬,粗糙的手掌磨得她很不舒服。
高傒牵着她一步一步登上只有国君才能涉足的最高王座,叫她在宽大的王座上坐好,他则站在王座之侧,下面是群臣的跪拜山呼。
这便是刘枢第一次参加大朝会的经历。
在刘枢的记忆里,相国总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无论自己在王座上怎样乱动乱跑都没有关系。但不知为何,她经常在相国恭顺的微笑中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寒而栗,只不过以她幼小的经验还没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
在偌大的王庭里,没有人对她的好脾气是带有温度的,所有人都冷冷冰冰,木木呆呆,她又从哪里去做对比判断呢?
记忆到此为止,刘枢回过神来。她皱了皱眉,在此刻的朝会氛围中,她觉得不太舒服,坐在最高处的她竟然有一种被逼到窒息的憋闷感,她有点喘不过气,她想走了。
最后,她说:“寡人……有些乏了,这件事诸卿从长计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