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早叫准备了更衣,今日出门的进度比昨天快了一些,但还是耗费了半个时辰才出门,王辇抬出殿门的时候,已经过了辰时。
“哎,看来再怎么快,辰时也到不了昭阳殿啊,这不是故意叫寡人无法按时进学吗?”汉王想了想,又不耐烦的道:“闻喜,王宫里从前也有这么多烦人的规矩吗?”
闻喜随在辇旁走着,低头回道:“王上,王宫礼法向来如此,不过有时也酌情改进。”
汉王笑道:“寡人早起更衣的规制是该改进改进了,明日就精减了些吧。”
闻喜听后,犹豫道:“王上……这精简宫规的事,可不好一蹴而就啊。这些年,王上的进学规制都是相国大夫亲力督制的,若突然改来改去,就失了您圣驾的威严了。”
汉王不耐烦的斜了闻喜一眼,又是这些令她反感的老生常谈,她道:“闻喜啊闻喜,先父王给你取名叫闻喜,可寡人从你这张嘴里倒没听过几句令寡人高兴的事儿!”
闻喜弯腰赔罪:“是老奴该死。王上您贵为一国之主,想要精进宫规,自然无可厚非。只是……需传相国大夫安排布置,您也放心不是么。”
汉王点点头,道:“也对,相国办事最令寡人舒心,寡人择日宣他来问话。”
闻喜听到这话,心底默默叹了口气,他从下向上偷偷看了一眼辇上的那孩子,孩子的侧脸泛着青涩又随性的神情,那眉宇和面庞,和先王与先王后是多么的相像啊。
闻喜蓦然想起先王临终前气息奄奄的嘱咐:“闻喜,闻喜,你要像服侍寡人一样服侍寡人的孩子,如果,如果她他能顺利降生……”
闻喜回忆的正出神,就在这时,辇上的孩子又说话了,清澈单纯的嗓音拉回了他的思绪:“闻喜,先父王进学那阵,也是这般吗?”
闻喜复低下头答:“老奴长随先王三十余年,不曾侍奉先王在汉王宫进学。”
“胡言!”
闻喜陪笑道:“王上,且容老奴细陈之。先王幼时长在王宫,贵为先太王长公子,然体弱多病,十岁前都不曾与诸公子一同进学。后汉郑交好,先太王送先王前往郑都曲沃城为质,郑国也送其长公子来沣都为质子,老奴即随先王旅居曲沃城十余载,郑王优待先王,专派鸿学博士为之讲学,如此。”
“原来如此……”汉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提起父辈的事,她总是饶有兴趣,在各种各样人的口中,先人们似乎总是一个个英明神圣、熠熠生辉的形象。
可不是嘛,谁又敢说不是呢?
她接着问:“既然先父王体弱,先祖父王为何还送他去郑国为质?”
“这……请王上赎罪,老奴不知。”闻喜躬身道:“先太王贤明果决,自有其道理,老奴一介阉宦,怎敢议论这等邦交大事。”
“喔。”汉王颇觉扫兴,想了想,又问:“寡人听闻,相国以前也为郑人,那么自然也是在郑国与先父王认识的咯?”
“……是。”闻喜的语气有了一丝不安,但刘枢没有听出来。
“如何认识的?是不是相国以前在郑王宫做大夫?寡人的先母后那时为郑国公主,应该也认识咯?”
闻喜听到这里,慌得额上冷汗都快沁出来了,像掩盖某种敏感的秘密一样,犹犹豫豫道:“王上,相国大夫之事,奴实在也不知……”
“哼!”汉王的小拳头锤了锤龙辇的扶手,大骂道:“你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怎么在王宫白待这几十年?寡人看你就是故意的,每次问起一些事都支支吾吾!莫不是寡人连亲生父母的事都没法知道吗?”
显然易见,这一句骂声过后,四周便是一片的噗噗跪地声和此起彼伏的恕罪声。
宫人们围着王辇跪了一圈,缩在地上,竭力表现的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这已经成了汉王宫里几乎每隔几日就要上演的戏码。
小汉王坐在高高的龙辇上,俯视着这一片趴在地上向她求饶的人。再一次的——与之前很多次一样——她幼小的内心突然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凄惶情绪。
她还太小,经历的事情也太少,不能定义这种情绪叫什么,她只觉得闷闷的,很无力,胸口和眼前像是被蒙上了一块黑布,捂的她喘不过气来,憋的她眼眶发胀。她觉得有点莫名的无助,但又找不到无助的源头。
看看这些温顺的仆人们吧,一个个哆哆嗦嗦的跪在她脚下,看起来,没人敢伤害她,没人敢轻视她。她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王,连三公觐见她都要乖乖跪拜,整个大汉国都匍匐在她脚下,她还有什么难过的?她还有什么无助的?她没理由无助啊!
每到这个时候,刘枢的脑子里总是乱乱的,想不出头绪,好像谁在她眼前放了一层纱,这层纱华丽又厚实,模糊了生活本来的样子。
刘枢生下来就最厌无助感。
似乎是为了否定这种令她感到无助的情绪,她故意叫得很大声,像一个恼羞成怒的孩子那样,提高嗓门来宣誓威严:
“一个个都像哑巴,待寡人成年亲政,要统统重罚尔等!”
她这一声呵斥,自然引来了侍从们更加卖力的求饶,他们磕头如捣蒜,弄得刘枢更心烦,她挥一挥手,叫他们住口,赶紧送她去昭阳殿。
剩下的半程路,刘枢一直沉默不语,她无聊的坐在王辇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一大早出门的活泼劲全没了。而那些随辇的侍从们,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早就擦干了刚才挤出来的那几滴象征性的眼泪,麻木着一张脸,埋头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