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田姬又扶她坐了回去,人们也都各自吃起来。
田姬拿木勺舀出一碗来递给女孩,肉羹烹调的很粗糙,食材也并不新鲜,飘着浓重的腥味,看着这一碗满是肥肉的黑乎乎、油花花的肉粥,她下意识就觉得一股反胃直冲头顶,但是她极力忍住了,脸上什么也没表示,拈着勺子一口一口吃起来。
郦夫子在远处坐了,一面吃着,一面默不动声的观察这主仆二人。他看到那做仆人的明明已经饿到几乎眩晕,但还是先等主人吃上了,自己才吃起来;
他还看到那做主人的哪怕同样饿的头晕眼花,但吃东西的时候仍是细嚼慢咽,极有礼节。
在她们旁桌有一伙看起来像是过路猎人的男人们早已狼吞虎咽了三大碗肉羹,她们却连一碗都没吃尽。
郦老夫子默默自语道:“能有忠心如斯的仆从,看来那做小主人的也定是个宽仁之人。”
郦渊陪在父亲身侧,听到了这句话,便侧头悄悄道:“父亲何不叫她们来问问呢?”
“不急。”郦老夫子若有所思的道:“等进完食吧。”
结过饭钱,大家便一同离开,继续赶路。
郦老夫子仍然叫她们二人坐在牛车上,自己和其余弟子步行,刚吃过一顿饱饭,这时候女孩已经稍稍缓过来一点,虽然看起来还是极度虚弱的样子,但不必总躺着了。
郦旬看着女孩,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说道:“你可知这车要去何方?”
“不知。”女孩声音微弱,“能活一命已是万幸,晚生现下……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们两个女子这样在外,就不怕我们是一伙歹人,要加害你们吗?”
女孩的眼神一直是一种木然的状态,听到这句话也不为所动。她缓缓道:“就算您是歹人也无妨了,晚生命薄,无论是冻死于荒野还是死于歹人之手,都没有什么分别了。”
她看向面前的老人,又道:“更何况,您绝非歹人。”
“哦?”
女孩道:“晚生看您衣着言行,知您必是位德高望重的士大夫。”
老人笑道:“是士大夫容易看出,可‘德高望重’又从何判断呢?”
女孩回:“但看您弟子数十人,皆容貌端整,行动规矩有度,不畏严寒跟随您身侧,饭时不喧哗,色恭礼至。由此种种观之,您必是一位教学有方的大贤之人。”
“你很聪明。”郦旬听出她方才的话里引用了《礼经》中的词句,便又道:“你还读书?”
女孩麻木的眼中浮现一丝悲色,“读书又有何用呢?”
郦旬没有追问下去,转而道:“可否告诉老夫,你如今多大年岁了?”
女孩道:“晚生十六岁。”
郦旬一笑,“你在说谎。”
从女孩的言行举止来看,他推测她出身士大夫之家,士大夫家的女子十五岁及笄,一般都需改换发型。他从这女孩的鬓角以及后颈头发的修剪方式上看出她绝没有及笄过。
女孩似乎是惊讶了一下,才道:“晚生……十四岁。”
“为何说谎?”
“欺瞒夫子,是晚生的不对。”
她不说,郦旬也很好猜出,按照如今这纷乱的世道,一个成年的女孩子总比未成年的孩子更容易生存下去。
很好,这起码代表她还有求生的念头。
“没关系。”郦老夫子慈爱的笑笑,对她道:“若你愿意,老夫可以明年为你行及笄礼仪。”
女孩诧异的睁大了眼睛,“您……”
郦老夫子摆摆手,示意她不必追问原因,“老夫不问你的来处和姓名,你也不必问老夫要这么做的缘由。若你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是老夫认为你这样读书知礼的孩子不该被蹉跎罢了。人嘛,最珍贵的莫过于活着。”
人,最珍贵的莫过于活着。
车外风雪依旧凛冽,寒风如剑,以冰原作砧板,视众生为草芥。牛车的顶棚上被盖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车轮也被霜雪裹成白色,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
老人的眼中含有一种女孩看不懂的深意,她听到他又说道:“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便可以作老夫的学子。你既无名无姓,老夫把自己的姓氏送你来用,至于名字嘛,到了地方,你就自己新取一个吧。”
女孩已经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牛车缓缓的行驶在旷野之上,留下一串深陷的车辙,又很快被雪花所掩盖,再也看不清来时的路。
“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老人笑了笑,“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他们就这样走啊走,学子们一边赶路,一边读书,一边偶尔停下来为她们找医师治病,来调养她们脆弱不堪的身体。
他们路过几百个城池和荒地,经过了数不清的风霜雨雪,从严寒的冬季走到回暖的春季,从冷酷干燥的西北走到湿润柔软的东部。
一日,他们终于彻底停下脚步。
郦渊掀开她们牛车的帷帐,女孩和田姬见到了久违的春和景明之象,万木复苏,阳光明媚,温暖潮湿的空气中浮动着春花的香甜,新的生机悄然而至。
牛车停驻在一座宏伟建筑的门前,郦老夫子带着她们走下牛车,指指那扇大门,款然笑道:
“我们到了,齐国,稷下。”
欲观冬捕
郦渊的回忆被一句高喊打断,他回头去看,来的是一个齐王宫里的宦侍。
那宦侍近前问道:“郦大夫,王上问到郦生——郦壬臣可还在学宫中?”
郦壬臣听到这话,也转过身来,说道:“小人就是郦壬臣,敢问王上有何事要召见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