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黎听完她这一通猜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这完全是讲学内容以外的东西,根本不着边际,殿中顿时鸦雀无声,长久的静默。
除了归灿,其他五人在一片静默中互相用眼神示意,那神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样子,倒像是想着如何搪塞过去才好的模样。
过了半晌,范黎才道:“王上,臣斗胆进言,上古之史料,如今十不存一,具体何如,今人不敢妄议。王上贵为一国之主,应时时正心修身,立德立言,勿叫其他杂说扰乱圣心才好。”
这话像一瓢冷水浇下来,把刘枢刚升起的热情又复打灭了,她有点后悔今天早早起来进这劳什子的学了,她大声道:
“范卿的意思,是说寡人德行不够,不配为一国之君吗?!还是说,寡人年介十四,竟还没有资格问国之政体吗?!”
听到这句,范黎立即拜下去,脑袋贴在青砖上,熟练的一套动作,熟练的应对方式:“臣万死不敢!臣只道王上一言一行皆为万民表率,德之不修,岂可为政?昔上古圣人年逾古稀亦自省德之不足,王上如今尚未成年,已觉足矣么?”
“这……”刘枢被他这一句话堵的不知该如何回应,细想来又找不到他话里的错处,只得憋着一肚子火气,哼了一声,道:
“寡人乏了,众卿且退下吧!”站起来就要走。
这可把一旁的闻喜吓了一跳,休学时辰还未到,王上却直接下了逐客令,这成何体统!恐怕今日的进学评点又要得个“中下”了。闻喜愁的两条眉毛都拧在一起,又无计可施。
阶下的侍讲大夫们显然也很意外,在堂堂昭阳殿,汉王竟如此明目张胆的不给讲师面子,这无论放在哪一国的国君身上都是不敢想的事。
实在是太任性胡为了!
他们朝上看了一眼,和上面目光相交的一刻,却又都纷纷低下了头,他们发觉,汉王年纪虽然幼小,样貌虽然稚嫩,但当她面无表情的生气的时候,却令人感到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不怒自威,凛然难犯,叫人不敢再与之对视第二眼。
侍讲大夫们什么也没再说,各自卷起案前的竹简,朝上拜了四拜,悉悉索索退出去,伴随着腰间叮叮当当一阵杂乱的玉佩撞击声,消失在昭阳殿的大门口。
汉王的余光扫到站在自己侧后方的闻喜,突然想起方才下辇时他的进言,便又开口道:
“归卿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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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刘枢感到厌烦的一群人终于统统退了出去,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少年人忘性大,没过一会儿,不愉快的情绪也就烟消云散了,此时铜壶滴漏显示刚进入巳时,昭阳殿里,阶下只有归灿一人坐着。
刘枢笑一笑,道:“寡人今日还有几件事欲请教归卿。”
归灿直起身,“王上请讲。”
刘枢道:“这第一件,便是寡人方才所问之事。归卿以为,上古之时,可有天子乎?”
归灿斟酌半晌,道:“如方才范大夫所言,上古之史实,十不存一,今人确不敢妄议。然,据已有《表》、《志》推之,上古之神王圣贤能教化天下,牧万国,盖以天子分封制之,王上所猜,亦无可非议,大有道理。”
刘枢满意的点点头,这话虽然和范黎说的出入不大,但听起来舒心多了。
她想了想,又问:“寡人听闻,天子之国乃万乘之师,凡为王国,皆千乘之国,公国,皆八百乘之国,伯国六百乘,侯国则更少。若……汉国扩军于万乘,可为天子乎?”
这个问题着实令归灿哭笑不得,“为天子”岂是这么容易的事?况且,汉国的国库里又哪里有充足的军饷扩军于万乘呢?以汉国的土地和人口,又如何能供养万乘之军呢?
十四岁的小汉王一点经济账不会算,也没有军事常识,对汉国的农业货殖状况更是一窍不通,实在是小孩子异想天开才问出来的话。
归灿又是好笑,又是担忧,沉吟片刻道:“回王上,天子之道,盖有神皇之德,天帝之威,万民所仰,众望所归,其非军力可以比量。当今天下,已有千年分崩离析,九国各自为政,人心不古,世态变迁,早不似千年前矣,何来天子乎?还望王上诚意治政,广修圣德,此大汉臣民之福也。”
刘枢问:“修德至圣,才可为天子吗?”
归灿不假思索答道:“自然。”
这是归灿父亲从小便反复教导他的事情,也是归氏立族之本,归氏坦坦荡荡立足百年,在归灿的思想体系中,似乎一个人遭遇的大多数难题,都可以靠修德来解决,推而广之,一个国家遇到的难题,也大都可以靠“仁政”来解决。
岂知刘枢天生就对这些虚头八脑事情不感兴趣。她一听他说“修德”,就知道又是老掉牙的劝谏调子了,甚觉无趣,便随口应道:“寡人知之矣。”
她又换了个话题,问:“昨日归卿讲到《凯风》一节,今日可有新教?”
归灿想了想,还是决定有什么说什么,也不怕得罪高氏,他道:“回王上,臣认为以王上天资,已无需着意于《诗》之本意,而在于《诗》之用也,此所谓圣人所云‘不学《诗》,无以言’。”
刘枢不以为意道:“《诗》之用,无非丰富文藻,兼察民俗,更有何所用?”
归灿笑道:“请容小臣禀之,‘《诗》乃辞令之关纽,政论之机要也!’可不单单用来丰富文藻。”
“哦?”刘枢来了兴趣,“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