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言自语般说完,然后回头询问同行的男士是否需要什么。
枪手其实并没有艺术家那么重的烟瘾,但他也觉得刚才的拍卖会与此刻的氛围令人窒息,本想一起陪一根的,在听到她的嫌弃后只好尴尬作罢,他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可眼下却莫名心虚不敢回拒她任何一个提议……只好要了两根棒棒糖。
且像个小白脸一样看着她付了钱。
回到湿漉漉的街道,他拆开糖纸,将其中一根递给她:“吃嘛?”
她皱眉了,浓到溢出的嫌弃,扭头抛下他又快步哒哒拄着手杖兀自往前走去。
他只好尴尬地把两个糖果都塞进嘴里,再去追赶她。
他们再次并排无言走了一段路,这期间米斯达保持着从她身侧靠后一点的位置观察她的表情,她始终紧锁着眉头,再过一会儿他注意到她的嘴唇在小幅度地蠕动,再过一会儿他听到她在念咒般喃喃自语,可声音太低了,他什么也没听清。她的身体也在颤抖,不停地颤抖,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冷。
没有办法,他硬着头皮打破沉默:
“你怎么了?是心情不好吗?”
他做好了准备,如果对方说‘是’,那他就顺势解释一番刚才乔鲁诺的出现只是巧合,最糟糕不过也就是忍气吞声让她出气骂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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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永远都会打乱他的计划。
“我讨厌这样的场合,”
她回答了,不止一个‘是’字,憋坏了一样爆发出来,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
“这种社交的意义在哪里?人为什么总喜欢以个人的价值去随意评判和定义一切?艺术不应该是买卖,艺术是实现自我价值的表达,作品不需要那些过度的、自以为是的解读——因为没有任何人能真正理解创作者当下的感受——只需要欣赏就够了……”
她停一下,音调陡然低下去,神色流露出痛苦与挣扎:
“但如果不被给予一个定价,又要如何体现被欣赏价值呢?我厌恶定义,可我也需要被定义……这也是规律吗?我恨规律,我的创作原先只是为了表达自我,现在却被那该死的规律影响且禁锢了。”
米斯达被她突如其来的发言着实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坏消息,她的确生气了。
——好消息,不是对他生气。
他猜测她只是被拍卖会上的那些虚假的社交惹恼了?不然就是那个卷毛艺术家的嘲讽戳中了她瓶颈期的痛处?
她是人们口中描述的那个敏感脆弱神经兮兮的疯狂创作家。
……只不过那份疯狂远超他的预料。
还能怎么办……哄呗。
于是米斯达哄了:
“你、你别想太多啦,只管表达你想表达的就好了嘛。”
“说得容易,你知道人们背后是怎么议论我的吗?成名不过是侥幸,两年都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了……”
“才不会,你还年轻呢,别太着急了,慢慢找灵感——我可以陪着你一起找!时间有的是嘛——”
这话不知又踩了她哪个雷点,好家伙,这下她的情绪更激动了,语速飞快但咬字清晰地开始抓狂:
“时间?呵,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人要成长到何时才会是生命中最巅峰和辉煌的时刻?答案是不会……永远不会!因为人们从来不会满足,他们总是愚蠢又美好地相信着未来还拥有更多的可能,于是相信着等待着,知道有一天发现自己已经老去,早已错过了人生的黄金期……那么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人从出生的那一刻算起就在不断地失去并迈向衰老与死亡。无法改变的‘过去’在不断增加,而拥有着无限可能性的‘未来’也在随之减少,这意味着你无法改变的、后悔的事只会越来越多,而那些美好的充满希望的机遇却越来越少——”
米斯达吓了一跳,嘴里的两颗滚圆的糖果碰撞在一起,发出咯噔的声响,让他险些没被呛到:
怎么有人能一下子冒出那么多复杂又丧气的想法?他现在必须阻止她那些奔腾野马般狂野的思绪接着往更糟糕的方向再深入下去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她的双眼在昏暗的街道中显得格外明亮且亢奋,可神色却因痛苦而扭曲,突然间手杖杵到了石板路的缝隙卡了一下,她险些摔倒,米斯达伸手要去搀扶之际她又及时自己稳住了身子,烦躁地推开他,用力抽出手杖重重敲击地面,重新迈步更快地朝前方的黑暗中走去。
她的声音更响了,颤抖而激动,在寂静幽长的道路上犹如魔鬼吟唱般回荡:
“在这个物质的宇宙中,根本不存在任何实际意义上的价值。你所有自认为是不期而遇的幸运,实际都只是主观上浪漫又肤浅的假设,是生活谋划毁掉一切之前临刑的安抚性馈赠……所有人所有事都在遵循着一种可恨的、无情的、毁灭性的、该死的既定规律!没有人能逃脱,这令人厌烦!所以我恨这世上的一切——”
……这就是她的【痛苦】吗?
是创作者敏感脆弱细腻的消极感受,是被瓶颈期牢牢压制的苦闷,是在灵感枯竭尽头的哀怮,是与世隔绝的孤独,还是无人欣赏的凄凉?
他回想起在4楼窗边看到的那个身影,她像幽灵,又比幽灵沉重太多了,拖曳着某种看不到的压抑,在他们相处的那段日子里,那种压抑仍然隐隐存在于四周,只是被暂时收拢了,直到这一刻她又将它们全部释放,扑面而来的压迫犹如一记重拳,打得他头昏脑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