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继续道,“亲卫告诉儿臣,徐钰出征前曾同副将拟定作战方案:徐钰佯败将敌军诱入山谷,副将则率军包围对方两面夹击。”
“但到了第二天,副将却临阵消失了,”谢琅直视着嘉平帝,“您——知道这件事吗?”
嘉平帝神色平静,道,“你认为徐钰被他的副将陷害了?”
谢琅默认。
他已做好了准备,接下来父皇会质疑他对副将的指控,向他索要根据。他没办法拿出确凿的证据,但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逻辑推论……
但接下来,嘉平帝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没错,徐钰的确是被他的副将构陷的。”
“朕也知道你想问什么,指使副将这么做的人,就是朕。”
饶是谢琅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见嘉平帝如此坦率的回答,他还是一时间难以接受。
“……为什么?”
“因为徐钰找死。朕越恨什么,他越要做什么。”嘉平帝语气带了几分厌恶。
谢琅怔住。
在他的印象里,徐钰一直很敬重父皇,他曾亲口说过嘉平帝是位值得追随的明君。
这样一位忠直之臣,怎会让父皇如此厌恨?
嘉平帝道,“徐钰统帅西北军期间,每次传回的战报都要强调‘驱逐鞑靼、迎太上皇回国’。朕知道他与兴佑帝一同长大。但身为朕的臣子,他屡屡同朕强调接回兴佑帝,这不是挑衅么?”
嘉平帝继续道,“西北军将战线推回两国边境后,徐钰飞鸽传书禀报朕:鞑靼人欲建立傀儡政权,将兴佑帝秘密软禁在边境,只要他再拿下一城,就能救出兴佑帝。”
嘉平帝接着道,“朕平日不爱和他一般见识,没想到他竟真敢把兴佑帝接回来,那他便非死不可。因此,朕便授意插在徐钰军中的亲信随机应变,解决徐钰。”
皇帝没有再说,但后来的事,谢琅都知道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徐钰逃进山谷,被皇帝的亲信、信任的副将背刺,几万将士尽数被坑杀于山谷之中。
听着素来敬重的父皇坦露真实想法,谢琅难以置信。
“您不想兴佑帝回国?可您费尽周折认回了兴佑帝的女儿……您做了这么多,我以为您很敬重他?”
嘉平帝道,“是啊,只要他不回来,朕愿把他女儿视作自己的孩子宠爱,愿用最虔诚的姿态遥尊他为太上皇——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别回国。”
谢琅还是不能理解,“所以……您吩咐亲信坑害了徐钰和几万谢国将士,就只是为了阻止兴佑帝回国?”
嘉平帝并未直接回答。
他推开座椅站起身,渡步到窗边,负手而立。
嘉平帝望着窗外道,“朕刚登基时只是权臣的傀儡,那老头同朕说,他可以选择任意皇室宗亲坐在这个位置上,选中了朕,朕该学会感恩。后来,朕忍辱负重夺回了权力,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处死了那老头。”
嘉平帝转身看向谢琅,道,“你问朕这就是杀徐钰的理由?没错,这是事关朕生死的理由。慈不掌兵,权力斗争瞬息万变,朕不狠下心,等徐钰把兴佑帝接回来后,死的就是朕。”
谢琅反驳道,“可徐钰是忠臣!儿臣拿性命担保,徐钰他对您绝无二心。他只是不想君主流落在外、不想谢国的尊严被践踏,他从没想过让兴佑帝将您取而代之。”
嘉平帝回头瞧他半晌,叹息道,“你这小儿,真是天真。”
嘉平帝道,“兴佑帝是一面旗帜,一个能对抗朕的阵营。无论徐钰初衷如何,只要兴佑帝回国,就必然有臣子为谋求利益聚集到兴佑帝身边,煽动其将朕取而代之。”
嘉平帝继续道,“所以徐钰是忠是奸根本不重要,只要他将兴佑帝接回国,朝中局势便不再受控。因此徐钰必须死。”
谢琅反驳,“可您怎知兴佑帝便一定想要皇位呢?即使再多人拥护他,也得他本人愿意。也许兴佑帝自知能力不足,兄友弟恭自请让位呢?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嘉平帝嗤笑,“过往历史早已给出无数教训,只有傻瓜才将命运押注于敌人的仁慈。权力斗争你死我活,对敌人手软,就是对自己残忍。”
嘉平帝泄出一丝鄙夷,继续道,“何况,兴佑在位期间的荒唐事已经证明了他的无能。让这种昏庸之徒上位,只会造成更多百姓家破人亡,朕凭什么留机会给这种废物?!”
谢琅的心渐渐下沉。
“那死掉的上万将士和百姓呢?您满嘴身不由己,可从始至终,您为何不考虑死去的普通人?他们就活该为您的权力斗争牺牲么?就没有别的能不牺牲他们的办法吗?”
谢琅一连串质问让嘉平帝沉默下来。
御书房里静可闻针,更显外面的蝉鸣聒噪。
谢琅紧紧盯着嘉平帝,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没有任何仰视意味地注视他的父亲。
就在谢琅以为嘉平帝不会再回答时,嘉平帝开口了。
“有。”
“朕承认,确实有别的办法能不牺牲这么多人就阻止徐钰。”
谢琅道,“那你——”
嘉平帝打断他,“——但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想保全的东西越多,出现意外的风险也就越大,朕的选择的确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是最稳妥的办法。”
“皇位之争,朕只求稳妥。”
说到这里,嘉平帝目露精光,“威胁到朕的皇位,莫说徐钰军队杀得,便是天下万民,朕也杀得。”
听到嘉平帝这番言论,谢琅瞠目结舌。他的父皇,他最为敬重和崇拜的长辈,竟能说出如此冷酷又无耻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