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坪中的南诏营地坚不可破,他们一共走过五处寨门,才到达中军营。有一名军务官正在那等着,让班头把戏子带到北面的帐篷那。所有人各自忙碌,准备各自的乐器。
很快就有士兵过来,带他们到主帐。
夜里,军营里灯火通明。每个人进账前都被搜身,确定身上没有带不该带的东西。罗崇道坐在主座,一直没有说话,只有旁边的文官下令,让乐班开始弹奏。
照例开场便是南诏之乐,第二首往后则大多是箜篌曲。舞者随乐起舞,水袖如云。只是那人却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兀自饮酒,面上没有丝毫笑意。
眼看舞乐将尽,丑角上台。罗崇道已经开始看着案上文书,根本不管台上。戏子们都已经习惯了,开始摆开阵势。因为少了人,临时请外人顶替,所以还特意演了最简单的几出。
从一开始,角落里就有两个人一直站在一起。此时班头让人都上台,其中一个就拉着另一个,往人堆里走去。
“等等,没有轮到你呢。”
班头忽然拦住了那个较高大的人,让他继续等。
“你是下一场——另一个,快点跟上去。”
另外那个戏子却愣住了,在那站了一会;台旁有其他人拉了他一把,说你快点,要开始了。也有人说,你手上的尺八放回乐箱里,这出戏用不着。
这个乐班一向没有尺八师父,可那人是外面的戏班借来的,也许是习惯带着吃饭家伙了。
那个人被推上台,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只是往不相干的地方走。又有人将他拉到角落,说你往哪走了,眼睛看前面。
皮鼓敲了一声,鼓声渐急,戏子们在台上鱼一样穿梭,罗崇道则偶尔抬眼看一下。开场有个翻筋斗的花式,一个人翻,一个人接。翻的那个人已经跃了上去,却没等到接的那个人,一下子摔在地上,颇狼狈。
周围静了静,几个军官都大笑,以为这是安排内的演出。戏子拍拍身上的土,起来向四面鞠了躬,又准备翻筋斗。这次他特意往搭档的地方过去了一点,结果眼看要撞在一起,对方居然往旁边躲开了——他又摔在地上。四周的人继续笑,班头却发现了不对,连忙将拿着尺八的戏子拉下台,把另一个戏子换上去。
刚才众人大笑时,罗崇道短短看了一会。此时班头要换人,他忽然出声叫住,说的是南诏语。旁边的军务官很快翻译给班头听,班头愣了下,就对那人说,“将军想听尺八,你先吹一段。”
见这个人一动不动,他急着将人推到台中央,叫其余人散开。
站在中间,戏子没什么动作,还是拿着尺八站在原地。
罗崇道等了一会还没听见声响,以为这人太紧张,就问,“你会吹什么?”
——说的竟是汉语。
静了很久,那个人低声答道,“只会些江南调。”
“我不听江南调。”男人摇头,“来段山后曲,随便什么。”
这是南诏地方最普遍的民乐,如果是附近的戏班,没理由不会。
可戏子仍旧摇了头,说,我只会江南调。
气氛一下子便冷了下来。罗崇道没说话,盯着那人看。班头看看情况不对,急忙上台打圆场。
“将军息怒——原来的丑角得了急病,这是临时换来的人,不懂规矩……回去一定会好好管教。”他将那人往台上推,“还不快和将军赔罪?”
罗崇道抬手,道,“班头,你下去。”
班头支吾几声,不敢再说什么,重新下台。
罗崇道说,“江南调就江南调吧——我不爱听,可紫嫣以前却很喜欢。你熟悉什么就吹什么,不必拘束。”
仔细看去,虽然盖着厚重的丑角粉妆,但这人眉目之清秀是他见所未见。又想起亡妻年轻时的端丽姿容,和这人有几分相似。
为这一点,他也不想为难此人——许久没有听尺八,今日见到了,想起当年自己送过夫人一支老竹箫,就难免有些睹物思人。
人站在台上,过了很久才慢慢拿起乐器。南诏军人多未曾听过什么江南调,也想跟着一饱耳福。只是这戏子思前想后拖拖拉拉,不知道想干什么。
片刻,台上终于传来声响——却是一声破音。
众人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却因之前没听过,以为是江南地方的开场,没说什么。
尺八里传出好几声惨不忍睹的破音,上上下下不着调,吹了一会调子才跑回去,听上去一顿一顿的。班头背后全是冷汗,就怕罗崇道突然发怒。
开始是一段春水曲,突然跳到另一首曲子。好在江南调绵柔平缓,没多突兀,罗崇道也对中原音律无甚研究,听不出差别。至于其他军官,就算觉得这人吹得不怎么样,但总佐没不满意,他们便跟着附庸风雅,连连叫好。
那个人拿着尺八,等着后话。班头正让刚才演到一半的丑角准备重新上台,男人却说,“今天就这样吧。”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尺八实在算不上悦耳,要是总佐起了兴致再听一遍,简直就是活受罪。
戏子略颔首,往台下走去,其他人则各自收拾东西。还没动作起来,军务官却走过来,叫住班头,并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班头只是表情有点为难,两边说了几句,他才带着军官到那戏子面前。
“将军中意你,想看看你洗了妆的样子。”他说,“你不是喜家班的人,我保不了你。假如将军有意收你,自己定夺。”
狎玩戏子这种事情十分寻常,其他人听了都当没听见,早司空见惯,只道罗崇道也没能免俗,第一次点名要人了。军务官让两名士兵带着他往帐里走,那人却站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