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时每天都是度日如年。内庭都收容了难民,庄内人都只是住在里室。外面吵闹也是难免的,而成天又有口信送来,说哪家的人尸首找到了。于是外面又是一场恸哭,声音撕心裂肺的,听着心里发毛。
叶英每天都是天刚亮就被吵醒。往往叶晖已经醒了,待他梳洗完,庄内小辈照例过来请安。那天来的人里面少了几个,叶晖却没说,好像火气很大的样子。
待人都散了,外面突然又响起一阵老人的哭声。叶晖派人去问,报回来说是这家人两个儿子都去天策府参军,但好像前几天没了。
这种时候,谁都可能突然没了。叶晖只能让人多送些用具过去,常照看些,免得哭得太伤心。
每天外面都这样哭,哭完了笑,刚寂静了一会,又有人大声喊着,听不出哭还是笑。叶英让侍候人和叶晖说一声,想明天带一批弟子往剑冢去。
叶晖听完,道,其实前几天就想告诉大哥了,有几个小孩子偷偷摸出庄,留了封信说从军去了。
叶英没说什么,就点点头。少年人血气方刚,也不是意外了。
过了一会,叶英问,走了几个?
叶晖说,走的时候是三十五个。官道现在都在打仗,全没走远,就近守城了。我让人去跟着他们的消息,有两个第三天没了,有一个重伤的,说是要送回来,但现在也没消息。
又说,几个正阳的大弟子,几个小弟子——说是大弟子们带头出去参军的,小弟子也一腔热血地跟着去了。叶晖说,不回来就算,要是敢回来,一个一个家法动过去。
叶英摇摇头。二弟虽然这样说,但他也知道的,叶晖肯定还暗中派人跟着。
到了下午,侍女说,又有一队弟子私自外出,留信说去守城。叶晖低头不语很久,问,去的是哪个门下的,就去通知哪个庄主。
侍女犹豫了很久,眼神在叶英那边转了好多次。
“……这次全是正阳门下,不过是被几个御神门下的师叔师伯带着走的。”
正阳门下几乎全都出去守城了,御神门下多是年长弟子,行事稳重,少有出去参军的。而叶英说,出去告诉其他人,想走就走,也算为国尽力,别一个两个走,人多一点也有照应。
——这件事情,他已经发话了,叶晖也说不了什么。只是重重叹了一声气,说碎星门下弟子同样,去梅庄转告其他庄主,愿意的就照此。
侍女听了,开始站在那没说话。过了半天,很小声地说,三庄主带人出去守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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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官道混战一片,暂时还能稳住。可书信都很难送出去了,叶英自从天策府回来后,就收到过一封短笺,此后再无音讯。
思虑再三,也终未派人多方打探——如无意外李承恩将坐镇东都,退一步也是被召至长安,应不至于太过凶险。
但虽然心中这样想,烽火连天,终究还是隐隐不安。
这样每日艰难,终于还是到了腊月。各处粮食短缺,布匹不足。藏剑山庄再三接济,却终也有捉襟见肘的一日。藏剑山庄决定让难民和弟子组成民兵队帮忙守城,一来增加战力,二来缓解庄中粮食短缺。可城守却说难民无能为力,只是拖累主军浪费口粮。
涉及军中之事,叶晖没有再多言。而庄中难民无数,日渐疲态。在城内的难民更是苦不堪言,无衣无食。叛军围城,倘若再无援军,整座城池就能给活活围困而死。
多方打听后,得知军中有存粮,可城守担心万一开仓赈灾粮食短缺,守军又不利,自己就没了退路,所以迟迟不肯赈灾。
藏剑山庄愿意出重金购粮,那城守又迂腐不堪,只说军粮不得买卖。城中情况已千钧一发,待到腊月大雪漫天,这城里的人不是冻死饿死,就是忍无可忍,生出事端。
看天色,雪顶多三日就会落下。天气比往年都要冷些,叶英披着冬衣听弟弟说完城内状况,就是淡淡点了点头。
——援军不知什么时候才到,甚至可能没有援军。粮食,布匹已经见底,除了将难民赶出去,就是全庄一起被拖累殆尽。
叶晖素来是仁义之人,断不肯将老弱妇孺赶出庄外。叶英知道他,也没有做什么让他为难的决定,只是说,“帮我准备船到城中码头,另一艘船放上庄里所有的兵甲刀剑。”
众人都不知他想做什么,但叶英只是说带着兵甲亲自去见守城的神策军官,其余事项不必担心。
自战况胶着起,藏剑就不断向城内守军供应兵甲。此时叶英带着一大批兵甲说要交由守军,军官自然乐意,带人到码头清点。
和他们打交道的素来是那位二庄主,至于叶英那军官也是第一次见。庄主身边只有一个少年侍候,道,庄主希望与御史详谈兵甲供应,可否借一步说话?
叶英还坐在船舱里,没有出来。这笔买卖无疑很诱人——乱世之中,此批兵甲的价钱是可随意由官家打压的。之前叶晖都是直接把兵甲送往城门守军,上面什么都捞不到——而如今叶英肯和他谈,自然没有回绝的理由。
船上叶英下来,神色一直很静;侍候支着把烟青色落梅伞,故而容貌看不真切。两方走到官府门口,他就忽然站住了脚。
军官尚未来得及说什么,一把银练似的短剑就比在喉头。
谁都不知道那把剑是什么时候出鞘的。
旁边所有护卫同时拔剑,叶英将人叱退,剑锋扣住那人咽喉——淡得仿佛碎雪的容颜霎时凛冽如冰,无人敢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