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舟不说话,但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借此表达他的无奈。
他丝毫不遮掩自己想离开的心,但傅向英接下去的一番坦诚留住了他,“那场车祸让我的记忆出了些毛病。原本我不想告诉你,这样的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风险。可我的记忆就停留在我们认识的那一年,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我都不记得了。我要是刚才说错了什么话,看在是无心之失的份儿上,希望你能谅解。”
若非十足的信任,傅向英是不会告诉他自己失忆的事的。
易舟觉得心里五味杂陈,但好歹如傅向英的意,又重新坐回了餐桌前。
他尝试去揣摩傅向英此刻的脑回路,用一种刻意冷淡的语调问:“所以你请我吃饭,是为了找回以前的记忆吗?”
“算是吧。”傅向英见他愿意留下,亲自给他的杯中添了柠檬水,“会在这里见到你是意外之喜。我想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当然,如果过去的事会让你不开心的话,你可以不用告诉我。”
叙述的权力交到了易舟的手上。
易舟也不自禁地被他的话再度拉回到过去的岁月中。
当傅向英说起那后半段话时,他的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与傅向英的愉悦时光。
那段时光不过短短三个月,却是一段没有酸涩也没有苦楚的回忆,曾一度让他误以为他与傅向英是灵与肉的双重契合。
他们会依偎在沙发里谈论世界格局,也会跑到人迹罕至的乡下,躲开滚滚红尘,明明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却好像倒退成了少年,在田野间恣意追逐,在世人的眼中“虚度”大把光阴。他这半生,也只有在那三个月里畅快地大笑过,切切实实地觉得自己活在这世上,且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惜,逝去的时光无法回溯。
眼前坐着的人也再不是当时那个叫他怦然心动的青年。
易舟眨了眨眼,他努力维持声音里的刻意冷淡,尽管脑海里还残留那时候傅向英的笑脸,“后来你我的学业都忙了起来,渐渐就没什么联系了。人嘛,走着走着就散了,很正常的。”后半段话画蛇添足,但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不知道的是,傅向英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他的谎言。
他没有戳穿他,而是沉默地啜了口红酒。
这时,夕阳已西斜,金橙色的光洒在海面上,远方一艘挂着彩灯的游轮驶过,不知船上的人在庆祝怎样的盛宴,更衬得此刻餐桌前的冷冷清清。
易舟看向那游轮,傅向英却在看他。
金橙色的晚霞逐渐变成红紫色,游轮也缓缓驶出落地窗框出来的景致。
易舟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恰好和傅向英的目光相撞。
沉默终于被傅向英打破,他看了眼自己左手无名指的痕迹,轻笑一声,“只是学业让我们疏远了吗?我还以为我们的交情会比流于表面的同学情要深。有点可惜了。”
饭后,傅向英让司机送易舟回去,自己则留在了餐厅,说过会儿会有其他人来接他赴另一场宴。
他来祈萨一趟不容易,自然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易舟在心里自嘲,难为他能抽出时间和自己吃一顿无趣的晚餐。
傅向英目送易舟上了车,易舟坐稳后,摇下车窗礼貌地同他说了一句“再见”。
傅向英站在夜色中,肩头笼着一层霓虹的灯光,看着易舟那几近无动于衷的神情,用祈萨语低低回道:“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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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夜里,易舟辗转反侧,耳畔和脑海全是晚餐时分的傅向英。
两人相识那么多年,即便后来沟通逐年减少,但今晚对方所说的话却是能叫易舟听出暧昧来的。
他只是不明白当时的傅向英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要对他说那样的话,尤其是在明知他已经结婚的情况下——如果他知道他们是合法伴侣,那么说这样的话只能说是某种情趣。可他忘记了他们的婚姻,却还要来撩拨他,一字一句让他心上又长出了那些恼人的小疙瘩。
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在结婚的这几年内,傅向英究竟还有没有对其他人说过类似的暧昧的话?而对婚姻、对伴侣的忠诚在他的眼里又究竟算什么?
“我快离婚了。”
最后所有纷杂的思绪都汇聚到对方轻描淡写的这一句话上。
心上生出来的小疙瘩这时被这句似锋利的刀刃般的话割除了,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变得血呼啦的。
易舟突然坐起身,去找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在一堆堆的文件夹里找到了那封不久前请律师起草好的离婚协议。
他想离婚的念头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
他把协议草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想象这份签上自己名字的协议书要是递到傅向英的跟前,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会惊讶吗?发现原来自己失忆后执着着要摆脱掉的伴侣就是那个自己感叹重逢之喜的易舟。
他一定会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真要是这样,易舟也算小小地报复一把了。
他恨不得此刻手边就有个打印机,将协议打印出来,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扔到傅向英的跟前,看他精彩的表情。
可一想到离婚之后,两人再无任何瓜葛,易舟便像是被迫戒断的幼儿般,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恐惧,要将他吞噬。
说到底,他想离婚,却没有做好离婚后的打算,也还在眷恋傅向英带给他的那些微却又足够他贪恋的归属感。
随着头脑的冷却,易舟合上了笔记本电脑,重新一头栽倒在床上,将自己裹进被窝里,尝试寻找温暖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