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坏了郡主的一锅好粥,殿下很抱歉。”说完,郭方海道了声告辞,见陆昭似乎亦无话要问,便转身带人走了。
陆昭仍旧出了门,躬身将郭方海送走,待一众人消失在院门尽头,方才回到房间。她看了看依旧满脸诧异的雾汐,淡淡一笑道:“他都知道了。”
雾汐点点头,然后愁眉苦脸地看着那几盒赐食。
比起赐食,陆昭更关注的是名刺上的字。此时,她正坐在榻上看那封名帖。书者临魏碑颇多,又以隶书之法入字,锋利刚劲,笔力绝不在自己之下。而她方才注意到挽联所书与之相比不过平平,想来是文臣代劳之作,如此,这封名刺当是东宫亲笔。联想到当日泠雪轩他裁纸娴熟的手法,以及对指间细致入微的观察,更坚定了这份猜想。
“郡主,这赐的东西……”雾汐请陆昭示下。
陆昭一边看那封名刺,一边道:“既是他赐下的,那便用吧。后面还有大殓和纳降礼,到时候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虽然昨夜她差点阴了元澈一把,但对此并无任何心理负担。对方若是真抓住了自己的把柄,亦或是有被置于死地之感,今日便不会赐这些美食肴馔,而是赐鸩酒了。
况且即便昨夜是蒋弘济占了先机,给予元澈的选择还有不少。只不过那都是他与北方世族的博弈,乃至于关中的皇帝与凉王之间的权衡。陆家进可以重兴国祚,退可以继续做一方豪强,人在物在关系在,继续运作不是问题。
世家大族之间多是尔虞我诈,生死存亡的时候,哪有什么点到为止,对于太子这样的高位者更是如此。她陆昭这次还没玩阴的呢,话说在明里,怎么选择都在于元澈自己。而这场山河千里棋局,每个局中人都要押上自己的生命,行错一步,便出局了,也没有什么值得同情唏嘘的。
这时只见雾汐正拿着一支银簪子,对送来的菜肴一一试毒。
陆昭笑道:“你别试了,这菜不会有问题。”见雾汐面有疑色,道,“毒死了咱们俩,这旧苑的消息以太子的力量捂不住,蒋弘济等人必然拿去做笺,南人也再弹压不住。他现在为了封锁宫城和台城,只怕亲信都快用光了罢。”
雾汐想起先前周恢所言,便把何处是太子安排的人等原样讲给她听,仿佛偌大的建邺真如铁桶一般。
陆昭知道雾汐不过是尽忠职守,原心中不大计较,只想随她去做。但见她认真起来,若此时不敲打,日后只怕要坏大事,于是坐起身来问她:“我记得你曾读过《晋书》,上记‘帝阴养死士三千,散人间’。我问你,养了这三千死士,司马懿用了几年?”
雾汐摇了摇头:“《晋书》不曾记。”
陆昭道:“这三千死士一朝而集,说明这些人当时皆在洛阳。从这三千人入宫城、夺武库、守司马门,剑之所指,前赴后继,必是受过训练的军士。而这段时间内有军士选拔权的,只有任中护军的司马师。夏侯玄于正始五年从中护军转迁西征将军,司马师接任。至正始八年宣穆皇后薨,司马师去职守孝,中间大约是三、四年。”
雾汐不曾这般读过书,此时已经无言。
陆昭继续道:“司马懿纵横沙场少说也有四十年了,这四十年他扎根雍凉,运意辽东,多少枝叶藤条攀附其上,多少人仰其威名。凭借着父亲的威惠与荫庇,司马师任中护军三年,刚正不阿,兢兢业业,才养了这三千死士。叛变前夕,三千人无一人泄密,这可以算是亲信了。今上不曾领兵,在世家门阀的推动下继位三年,东宫掌兵不过三年,他若也能养得三千死士,我倒要敬一敬他了。”
“司马懿用三千死士,也仅仅打下了司马门,这其中的惊险,只怕比昨夜更甚。如今宫城六重门,台城六重门,就算守门用兵较少,但要达到固若金汤,隔绝内外之效,只怕光一个宫城也要用尽了。”
此时,雾汐已经心服口服:“婢子知错了。”
陆昭道:“原也不是什么对错的事。宫变非儿戏,若真像那些话本子里写的,控制了哪几个将领,哪几个台阁老臣,哪个宫里安插了几个亲信,就能政变谋位,夺得大权的,晋朝何苦尽三代帝王之力而得天下呢?旁人信也就罢了……”陆昭的声音陡然如锋棱,“我身边的人就不许信这套话。”
雾汐默然。她跟了陆昭许多年,深知这位会稽郡主一向对身边的人有着特殊的严苛。
她不在乎你能梳什么样的发式,不在乎你能不能绣出斑斓华彩,饮食器用不懂无妨,礼仪举止亦非首要。她要自己的人懂得世道的阴暗与苦难,利益的分割与退让,潜龙在渊时要韬光养晦,飞龙在天时要果断决然。她日日在刀尖上行走,因此她要那些陪伴她的,追随她的,也要如她一样。因为她视自己的生命如瑰宝,亦视她们的生命如瑰宝。
此时仍低首深思的雾汐并没有发现,陆昭已经将盘内的黄糕麋吃光了。
第26章分化
元澈用完早饭便身赴台城。如今陆昭交给他的那名魏国士兵依旧关押在柴房里,元澈也并没有要急着提审的意思。既然陆昭愿意把这个人交给他,至少说明此人掌握的信息对陆家与自己都是有利的,很有可能此人所知道的与蒋、周二人的密谋有关。
但是在局势明了之前,实在不宜用此人向北方门阀发难。因此元澈此次亲赴台城,有试探各家的想法,这其中包括了以王、崔、郑、裴为首的北方世家,沈、虞、周、顾为首的南方豪族,以及淮水以南,江水以北的陶氏、诸葛氏。
与此同时,蒋弘济与周鸣锋亦有幕僚于台城任职。如此重要的场合,两人皆未现身。联想到东朝曾经的强硬手段,以及蒋家隐隐透露出对东朝的不满,阴谋者浮出水面,观望者继续等待,以至于北方各家与南方各家虽然都肃然无话,但目光交流之间,场面反倒十分热闹。
沈澄誉见此情景,只觉得应有大事发生,于是四下望去。只见沈彦之此时也正在殿中,立于原中书令顾孟州之后,便走上前去,对沈彦之肃穆凛然道:“你不过一后进晚辈,怎能立于此处,还不去殿外聆受彝训!”
此时顾孟州周围的几个人亦不由得侧首而望,令沈彦之颇觉难堪,然而当他瞥见父亲俱含深意的目光后,立刻告罪,退出了议政殿外,与黄门侍班等人列在一处。
沈澄誉回到队列处,迎面正与虞衡双目相对。虞衡虽任军职,却是实打实的书香门第,此时身着魏国臣僚服制,纱冠貂蝉,形容严整。自白石垒投诚之后,虞衡并未见过身为主将的太子,而蒋、周二人亦未接引,先前所言种种,至今无法兑现。这次是他第一次面见新主,因此修饰一新,务必要借此次会面留下一个好印象。
虞家与沈家在本土颇有争锋,宿怨已积。此时虞衡见沈澄誉将自家嫡子斥出殿外,言语间又极尊崇身为外戚的顾氏等人。在此时局,这一举措无疑是要团结其他南人,打压自己,因此对沈澄誉的一番作态大为不屑,嘲讽道:“沈公将彦之关在门外,难道是怕今日断子绝孙不成?”
沈澄誉冷笑:“虞公,就算是断子绝孙,我沈某也只会关门,不会开门。”
周围的南人与北人之中,此时不乏有讥笑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