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知道元澈此举深意。他一向不喜门阀做大,若陆归直接封侯归降,则西北实利半数收于其手,这是他不愿见到的结果。元澈如今之计,对于皇权来说,的确是牺牲最少的做法。但此举落在皇帝眼中,只怕会以为太子在费尽心机与自己争夺陆归乃至西北的归属权。
其实这些年来,魏帝与兄长的通信都是经由她手,她也一直在等待魏帝给自己的价码。但没有想到魏帝竟然只给了皇后之位,以及“量材选用”这一句不落实处的承诺。而且在大战前夕,竟然将陆氏核心圈层完全排除在外。
既然如此,陆昭也不打算手下留情,先是斩断皇帝与兄长的联络线,引起因信息缺失而产生的恐慌。再将太子、乃至于绣衣属这组拥有绝对实力的人作为假想敌,立在皇帝的对立面。这个时候,魏帝若想平息此次战乱,拿下陇西,就要给出比对面多出数倍的价码。不过兄长杀掉魏守将梁球确实有那么一点枭雄的意思,足矣给到魏帝巨大的刺激,逼他摊牌。
陆昭忽然觉得元澈有点惨,他对门阀成见太深,不允许陆归再据强镇,因此和皇帝据理力争。而他争的越厉害,皇帝便会在拉拢陆归的事情上更加坚定,给出的价码也会水涨船高。而自己则只需静静等待一锤定音的时机,便可赚开西北,再将陆家抬至新高。她利用了他,她有点不厚道。
魏帝听完转而问众人道;“尔等以为然否?”
贺祎并不表态,当朝储副所议,并非自己可以随意驳回。
至于元洸,瞅了瞅远处的陆昭,而后道:“臣不知陆贼心性,亦不懂军略。”
魏帝的目光看向陆昭。
陆昭起身施礼,淡淡道:“臣女附议太子言。安定四县易帜,看似凶险,实则内部疲敝。其实太子要想省钱省官,不如断陇。若能断陇,则兄长自降矣。”
断垄,即切断陇山及六盘山沿线的入陇要道,昔年诸葛亮不惜余力争夺街亭,便是要在陇道上撕开一道口子。
元澈听完这话,就有点想打人了。自古陇山天险,与蜀道并称,陇道既是入凉门户,又是问鼎关中之要,其地势高绝,沟壑纵横。虽说争夺陇道不止一条路,但因冬寒,翻山上陇已绝无可能,要想断垄,只能硬从陇道打。断陇,绝非说的那么简单。
况且如今凉王主力屯陇坻,陆归吞并平凉,算是扼住了陇道咽喉。陆昭这番话基本上就是在嘲讽,你有本事就断了陇道,我大哥自然投降,没本事就别在这啰嗦。
魏帝瞅着眼前的这场口水仗,面色倏然平和了,至少以靖国公长女的角度来看,是支持自己的观点的。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让陆昭在场的原因。他曾听说陆昭与太子关系颇近,但近到何种程度,他并不知晓。但他很怕在陆归这件事上,陆家与太子合谋。
魏帝对陆昭有印象,两年前与元洸退婚一事上,这个女孩子曾替家族表态,而且表态得很好。而今天,陆昭亦在针锋相对时,给了自己绝对的支持。虽说这番言论大多是出于陆昭自己本身独到的见解,但此时陆家只有陆昭发声,以此人的机敏,也必然能参透代陆家表态这一重要性。这样的表态是十分珍贵的,他甚至想着事后要给陆昭赏赐点什么。
陆昭冷眼旁观,其实就事论事,元澈的平叛思路大抵是没有错的。在援军抵达之前,凉王有着冲击关中的能力。虽然函谷不在其手中,但凭其兵力自可于灞上阻援。所谓机不可失,凉王必求速战。
而凉王兵马虽善略地,却不善攻坚。凉州军队成分胡汉混杂,羌氐皆有,多为部曲,而且权重甚高。此类夷狄民风彪悍,非勇猛者不能使其服,非亲自陷阵者不能统其部。因此在死亡率极高的攻城战中,一旦将领阵亡,则群狼无首,自成散沙。所以元澈放叛军东进的策略,是可以的。元澈极大可能击退敌军攻势,而且极大可能是在长安城下击溃敌军。
对于如今局面,陆昭自己也有着清醒的认知,父子双方虽然在如何劝降陆归一事上有所分歧,但是在劝降本身的决策上是完全一致的。而这样的一致性越往后拖,皇帝屈从的可能性则更大。因此她必须现在站出来,立挺皇帝的决策,打压元澈的决策,从而达到自家的首要目的。
眼下,大殿内,丞相贺祎和元洸是都不会轻易开口敲打太子的。此时,陆昭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她胜雪的面颊、清峻的肩胛,连同迤逦华服,丹雘霞披,在灯火下逐寸明耀。她经过元澈,轻轻一瞥。元澈只觉得整副身体早已在她清冷如幽冥的目光中焚毁殆尽。
陆昭躬身道:“臣女愿与太子试论一二。”
魏帝颔首微笑,这是他想要的推波助澜,因指陆昭道:“先战先劝,孰优孰略,你可细言之,深剖之。”
陆昭闻言,即刻会意,先施一礼,即开口言道:“凉州,天下金角,北阻匈奴,南隔羌戎,中原安定,系于此也。陇山山高而长,北连沙漠,南带泾渭。关中四塞,此为西面之险。而安定地处要会,山川险阻,控扼边陲,外阻河朔,内当陇口,襟带秦凉,拥卫三辅。故有云:凉州之安,在陇西,陇西之安,在陇口,陇口之要,系于安定。”
“今兄长驻兵固原,据八郡之肩背,绾三镇之要膂。陛下以迅雷之势得之,无异于化陇山之险于平川,不必于陇坻仰攻缠斗,令将士尸骨填陇丘沟壑。更可屯军高平,剑指河西,将天山玉带尽收觳中,陇西不战自降。”
“若我方拖延劝降,凉王大可令兄长随其拔军,直赴长安。届时,只怕兄长对太子相惜相重之心已失,各怀猜忌,即使魏国胜利,无论兄长归降还是身死,但陇道亦在敌手,后续胜负,只怕难料。”
凉王即便于城下兵败,旌旗一收,退回陇关,守住陇道,魏国的军队还是没辙。想要彻底端掉凉王,就必须断陇道,翻山上陇。可是如今已是深冬,陇山附近即便是其他季节,气候也极为恶劣,以魏国现在的实力连想都不要想。
而凉王只需守住陇道,就可以一边休养生息,一边借陇山的地势,以极少的兵力随时恶心你关中。长此以往,不要说凉王不能平,也难保关中不生变故。
陆昭这番话就是直击魏国不能忍受失去陇道控制权的痛处。其实兄长本身就是做着投靠魏帝的打算,就算凉王督战,也不会下陇。但是这个信息,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因此,陆昭大可以拿此要挟。你想打起来之后再劝降,可以,那就要面对陆归已经下陇的后果。
第65章义言
陆昭所言鞭辟入里,不枝不蔓,将眼前乱局抽丝剥茧般一一理清,陈其利害。连魏帝也不由得颔首赞同,他又听陆昭词锋虽铺陈壮丽,却不同于那些手持玉柄麈尾的玄谈清客,倒像是个决断如流、务实精悍之人,心中不免喜爱几分。
元澈明白,陆昭说得这些都是为陆家自抬身价的手段。陆家在这场局里能站到的高度,取决于陆归是否能固守陇上。或许先行开战会有让陆归下陇的风险,即便归降,魏国也会失去陇道的控制权。但是以自己对陆昭的了解,以及对陆昭与陆归有所联络的几分怀疑,元澈觉得真打起来,陆归未必就会听从凉王,下陇会师。
此时两人势如水火般并立,元澈静静听完后,手中的笏板亦闪寒芒。“既然你如此担心陇道得失,何不先修书一封与你兄长言明,孤自挥师西北拒敌。所谓攻权之道,千里旬日必战,百里一日必交,凉王不会坐观陇上,必然侵夺三辅。此时必要使主力前驱,疏通津梁,修缮要塞,设城险,张弩床,断无延迟之机。若有差池,则置三辅将士于何地?置三辅百姓于何地?如今陆归家中亲人俱在都中,尚不能亲自修书请降,若不兵临城下,挫败锋锐,其必然首鼠两端,枉顾恩义。”
其实自古战前辩论就颇多,但主要针对于大方向的二选一,至于战术细节如何做,辩论双方是不管的。而且更多的时候,只要实力到位,怎么选都是赢,之所以要辩论一番,不过是因为最终决策会影响到不同群体的利益。因此,对于太子绝对正确的说辞,陆昭并不打算直接辩驳。
此时魏帝在旁边看得眼热,尽管太子所言正确,但于自己而言,待太子军至陇下再来谈判,那么自己将无法再插手。如果无法插手,那么陆归乃至陇西的归纳,就不会落入自己的囊中。魏帝甚至觉得只要陆昭能赢,怎么辩都无所谓,后续问题,他可以来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