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娴,怎么回事?”吴家二老素知她平日行为还算大方得体,这个样子实在少见。
令娴不安地环视周遭,最终把视线对在徐劭行身上。
“相公。”
“怎么?”没有人帮他清理,徐劭行只得默默地擦着脸上身上茶水,心里觉得窝囊,头也不肯抬。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这个是李白的《长相思》?”
“嗯,是啊。”看看,周秀才那酸劲儿,写个信还要引经据典。
“是思念心上人的诗作吧?”
“没错。”废什么话?这吴令娴跟周居幽混这么久了,连此类小儿科的问题都没弄清楚,不知在搞什么。
“没有别的意思?比如说隐喻缺钱之类?”
“……”为什么好好的一首乐府要隐喻缺钱啊?你自己浑身铜臭,不要把诗仙也想成一样!还用这么认真这么求知若渴的眼光看我!
徐劭行被看得受不了,不耐烦地摇头,“没有,怎么可能有!”
“那‘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这个也是相近的意思吧?”
“这个更明显——”徐劭行傲慢地想要长篇大论为可怜的无知女人解惑,猛然发现不对,好啊,你是在炫耀周居幽如何饱读多才深情款款,而你为他所爱,对于我的漠视冷遇丝毫不放在心上是不是??
肤浅!幼稚!
我才不会蠢蠢地被你耍!
“咳,也许有别的意思吧。可能他水土不服生病了,浑身软绵绵的。”
“是吗……”令娴歪头沉吟了一番,问那信差:“这位大哥,周公子确实要你把这信送给我?”
信差怎能容忍旁人质疑他引以为傲的职业,赶紧挺了挺胸道:“小的亲眼见周公子封的信口,亲耳听他说的府上地址,决计不错!”
令娴再拿起来看了一遍,不停踱步,“这个怎么看都是那个啊,我要怎么回他?周居幽读书读糊涂了。”
见她装模作样地烦恼来烦恼去,徐劭行越来越火,忍不住大声道:“你回不了我来替你回好了!”转身恶狠狠吩咐四六:“拿纸笔来!”
四六匆匆去而复返,手里捧了笔墨纸砚。
徐劭行举目四顾,发现岳父母所在的桌子较宽,将他们桌上的茶盏瓜果往里面一推,空出一块地方来铺上宣纸。挥笔就写:“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令娴凑上来看了看,笑道:“夫君果然写得一手好字,不过这个会不会太惨?而且‘贱妾’这种说法令人好生讨厌。”
徐劭行看她一眼,道:“那么‘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
令娴支肘沉吟:“周居幽去的是岭南,现在恐怕一点都不冷。”
“那就来放诸四海皆准的好了。”徐劭行又写:“欲寄鱼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写完挑衅问道:“如何?”
“这个好玩,我也要玩!”令娴看得手痒,拿起另外一支笔,写一行字在宣纸的左侧,“桂吐两三枝,兰开四五叶。是时君不归,春风徒笑妾。”
徐劭行微微抬了抬眉毛,“鲍令晖?”还以为她充其量跟着周居幽背了几首唐诗,看来不止于此。字也不坏,看得出是下功夫练过的,蝇头小楷而仍能窥见畅达辽阔之意,出自女子之手,也算难得。
令娴点头,“男子作的代言诗总归失之矫情,我喜欢女子自己所写。”说着提笔书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徐劭行写了一句“看朱成碧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道:“女子写到辛酸处,凄厉幽怨之甚,不堪细味。”
令娴不假思索地写下“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笑说:“若论凄厉,这两句岂非男子手笔?”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徐劭行几乎是同时动笔,“真男子写离别,纵有泪滴,字里行间也是疏朗放达。”
令娴耸肩,“‘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江淹可是缠磨许久。”
徐劭行轻轻摆手,“此言差矣。织锦回文者,也只有女子匠心在先,才能入赋。”
令娴愤愤地道:“算什么匠心?又不是定要上山采蘼芜,既有蕙质兰心,又何苦淹留,若我有夫如窦滔,早早学丁夫人闭居一生便了。”
徐劭行停笔,注目她半晌。令娴这才惊觉方才未免交浅言深,偷偷缩缩脑袋,又自顾自写了一句:“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耳听得徐劭行在旁边喃喃着“有妻如此,周居幽怕是一辈子不得翻身”,她道是在说《白头吟》诗意,笑道:“嗯!这是假设他得了功名利禄娶了名门淑女,将结发妻抛在脑后。”说着又补上“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月照纱窗,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见麝余香,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徐劭行写完了打趣道:“这是周居幽歌罢钱塘,赋罢高唐之后的微茫余味。”
令娴被他说得笑不可抑,突然又觉得为人家做春梦而发笑太不庄重,小脸勉强绷紧。徐劭行看着她一时间脸色数种变化,不禁心中一动,随即又按捺下浮浪心情,清咳一声,写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这是周居幽半途遇上未寡的王媪,两下情怯,终成陌路。”他喜见令娴再度发笑,低头看看这行字,却又是有些黯然。
这时一纸用尽,令娴另取了张纸写字,拿给徐劭行看过,说道:“这是周居幽抛下心上人远走他乡,留下姑娘家茶不思饭不想,还生怕被母亲发现,不得已强颜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