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子思考了一下,嗓音十分细弱地出声:“你是,中也。”可能是陈述句,但也像问句。
才新到来的年纪很小的女孩子好奇地望头看他,即使被抓住了视线也不怎样惊慌,她有一点奇怪,不像是他们这样被抛弃的艰难存活的孩子,怎么有人穿着和服,脚上还是一双木屐?可要是说是一般或贵族家庭,才不会有这种不顾忌地上的灰尘捡石头的孩子。
——还有那一双烂漫的、樱粉色的眼眸,总是令人想到天际的霞彩,也总让人觉得与这片废墟格格不入。
“我是中原中也,”拥有橘发蓝眼的纤细瘦削的男孩子肯定地自我介绍道,板着的小小脸颊上神色柔和了一点,前一个问题虽然没有被回答,不过本来就无关紧要,他问道:“白濑没有向我介绍你,你是新来的吧?”
樱子摇了摇头,只望着人没有说话,但这样就很令‘羊之王’疑惑,“你不是组织的成员,为什么?白濑他们没有接纳你吗?”
中原中也睁着那双钴蓝色、不笑时显得凌厉的眼眸,虽然年纪不大,但意外地令人觉得可靠,认真地和她道:“但这是擂钵街,是吃人的地方,如果你是被他人绑架拐骗到这里的,我可以送你出去;如果从此一直在这里,加入‘羊’组织中,那么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
……可她还是歪头,那双眼、这个孩子根本不懂得,蒙昧天真得令人发笑,可要让他不管却又做不到,中原中也沉默片刻,稍微往旁边迈了几步,她也亦趋亦步,就和跟在鸭妈妈身后的小鸭子似的,又笨拙,还有点小混蛋式的可恶。
实在没办法,中原中也走上前抬起她的手臂,好在这点还是听话,就替她掸衣服上的灰,不仅袖子脏兮兮的,还有膝盖处、背后的屁股,他边动手,看起来不耐却十分认真仔细,动作也很轻,就没忍住叮嘱她:“你不知道地上很多灰吗?要爱干净一点,别和泥里滚过一样。”
实质当然还没到‘和泥里滚过一样’的程度,只是除了三四岁的孩子,他实在很少见有人这么不在乎了,即便是擂钵街的孩子也知道弄脏了衣服很难有换洗的机会,至于外面的孩子应当从小就被教育。
“噢。”小女孩看起来是应下了,中原中也一看那张没有表情的干净白皙的脸,总觉得她是一个有点迟钝的小孩,讲不清道理,他无奈地摊手,“等下我要去看良太。”
那张同属于孩子范畴内的面庞有一刻黯然下去,眼睑低垂下去,他走在前面,任由小女孩跟在自己后面,由于她走得吃力,就稍微放慢了自己的步伐,“你不知道良太,他昨天傍晚被袭击了,现在伤很重。”可能就要死去了。
隐晦的话语不曾说出口,他只是略微侧头示意,“你还要去吗?”
樱子的视线落在他的头发上,橘红色是很亮丽鲜艳的颜色,又想起他的很漂亮的眼睛,觉得有一点喜欢,在这里的阴霾晦暗里,是很容易吸引人注意力的色彩,由于有一点发呆,就慢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地答道:“——去哦。”
死掉的人、活着的人,快要死掉的人,他们有哪一些不同。
在走进良太的屋子时,站在门口,樱子看到旁边的地上有一只很大的灰蛾,它撞在一张竖起来的木板上,落下地晕头转向,歇息了好一会儿后又才扇着翅膀飞到了木板一角,灰色的蛾,灰色的木板,藏在里面就不大能看见。
已经站在良太床边的中原中也回头,但没有出声,任由她慢吞吞迈步。
在从门口一点点洒落进来的光线中,生命陈腐的气息弥散,还有无数灰尘飘浮在空气中,每一粒都能被视线捕捉,但唯有前一项……不,在一些情形下,它也是可视的。
从床上的孩子喉间发出的声音愈发微弱了,像是察觉到照在脸上的光线,眼睫缓慢地眨动,睁开那双棕色的无神的眼,没有注意到床前的两人,目光空洞地落在屋顶上,不同于气音、极其低哑的‘嗬嗬’传出,或许有意义,或许意义在这一刻已经模糊。
混杂了鲜血的泪从眼角落下,而有许多许多的血,在地上、在床上、在他的身上,污黑的血里夹杂着一些破碎的脏器血肉和呕吐物,全都凝结在一处,无法描述的恶臭散发出去。
之后那个叫中原中也的男孩说了些什么,樱子没有在听,她低头看到地上蓦然出现被巨力砸下震开裂痕的土坑,那最中心是他脚下,猛烈的情绪不断迸发在这间屋子里,太过庞大和纷杂,一时半会儿好像解不开,没办法进行整理。
当她抬头时,看到良太胸膛的起伏渐歇,他的头向门口、向她这里歪下,棕色的眼眸迎着自天边照射而来的光,眼中几乎实化的怀念一点点消散,最终缓慢地阖上了。
良太,追逐着他的妈妈和姐姐,一并迈上通往黄泉之路。
“他的灵魂高升,最终见到世界、回归世界。”樱子背对着太阳光,以极其细弱轻微的语气道,有点像中原中也路过擂钵街边缘一座简陋的教堂时听见的里面外国人的祷告。
神父总是向上帝赎罪,祈求宽恕和谅解,但有的时候会翻读经书中有关人类死后上天堂时的描述。
中原中也以流过泪的模糊的视线看她,充斥着愤怒与悲哀的情绪压抑在心中。
他看到一双独属于神明的眼,清亮、透彻,永远没有一丝阴霾晦涩,但似乎她的脸庞上终于有一点笑容,脑袋毛绒绒的边缘在光中发着光,“每一个生命,每一个灵魂,都有共同的死亡归宿。”但这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她也不明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