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柿居。
眼看着立了秋,天气一日凉过一日,一场秋雨泼过,枝头的柿子涨势喜人,盈嫩高擎,远远望去犹如火炬,再有半个月便能成熟。
卿卿在柿子树底下支了一直大染缸,初染藕褐色,卿卿和淑娘两人琢磨古籍,菱歌便专门搭把手,干体力活。
藕丝褐,用苏木水薄染,入莲子壳,青矾水薄盖而成,色泽恬淡幽远,情调雅致,适宜上年纪的贵妇。
夹缬店还有三日就要开张,能先做出一些成品挂在店里,也是揽客的一种好手段。
三人这几天忙忙碌碌从早到晚,一刻也不停歇。
那个好色的陈远道,被她们打跑了之后这几日倒未曾叨扰。
卿卿多了个心眼子,请了篾匠在她的墙头竖了无数尖刺,只要那陈远道敢来,保管扎得他满手血窟窿。
这日清早,卿卿要出门买蓼蓝,一打开大门,“哇”地一声吓了一大跳,跌坐在青石台阶上。
在她面前竟横了一个人。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流浪汉,全是都是血,头发也乱了,脏兮兮地,活像被人追杀到此的乞儿。卿卿平日里积德行善,也接济过不少穷人,可淮安在谢老王爷的治理下,早就不见流民了,这又是哪里来的一个苦命人?
“你——”卿卿手里抓着竹篮子,谨慎地戳了他的胳膊一下。
那人宛如将死之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卿卿咬住粉唇,轻声道:“你是谁?”
不见他有动静,看样子已经不省人事,卿卿蓦地心跳加快:“不会死了吧?”
可别死她家门口呀。
若是真没气儿了,她可怎么说理去?
卿卿无奈地放下竹篮,大着胆子上前,从他背后绕过去将他两肩从腋下叉起往外拽,她天生力量不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个男人转过来,卿卿已经累瘫在地。
她喘气不匀,看向身旁睡卧的男子,他的额头、两颊、嘴唇、脖颈全是血污,长发也乱糟糟地一绺一绺地贴着脸,混着泥土和血,胡茬丛生,嘴边破了无数道口子,血痕干涸了挂在下颌骨上,简直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唯一还能辨认他是个年轻男子的,便是他的一双眼睛,睫毛修长,眼帘还算是干净的。
卿卿喊来淑娘,叫了半天,淑娘才起来出门探看,一见地上躺了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也吓得不轻:“娘子,我们得赶紧将他赶走,这种人别死家门口,一大早的真是晦气!”
还有两天铺子就要开张了,淑娘真怕触了霉运,开头都艰难。
卿卿拎着竹篮,还坐在地上,闻言,有几分不忍:“淑娘,他……看着挺惨的,都快没气儿了,我们将他赶走,他死了怎么办?”
淑娘皱着小山眉,也蹲在卿卿身旁,指头点了点那男人褴褛破损的裳,放在鼻中一嗅,登时眉心锁得更深:“好大的血腥味儿,娘子,他要不是有仇家,就是要饭的,没道理咱们救他,让泔水车把他送走就是了。”
“可是他真的……”
卿卿话没说完,便被淑娘拽住胳膊往家门带。
蓦然卿卿的脚步一停,一只手,触感冰凉,像湿冷的蛇身圈住了她的脚踝骨,卿卿应激地浑身冒鸡皮疙瘩,大叫道:“淑娘他抓住我了!”
淑娘低头一看,只见那垂死之人不知何时醒了,他趴在地上,右手用力捉住卿卿的脚脖子,似是恳求,卿卿都不敢看,紧闭着眼睛吓得直觳觫。
“救……我。”
卿卿吓得眼睛里冒出了水光,抓着淑娘的胳膊的小手在发抖:“淑、淑娘,将他拉开!”
淑娘气势轩昂,哪能让一个肮脏的流浪汉轻薄了她们香娇玉嫩的小娘子?
她上前一步,弯腰要掐谢律的臂肉,掐了几下,竟似硬邦邦的,像碰了一块铁板,淑娘惊疑不定,不知道他一个乞丐哪里来的这等肌肉,待要下脚踢他腹部,忽然目光凝结。
那个臭流浪汉,突然亮出左手的掌心,淑娘分明看见,他的手里抓着一枚白玉。
玉质纯澈剔透,色如羊脂,不掺杂一丁点杂质,一看就是上品。
淑娘视线停驻,忽听他气若游丝地说道:“救我。”
淑娘飞快地伸手从谢律的掌中抓走了玉佩,揣进怀中,起身对卿卿说道:“先扶进去吧。”
卿卿哪里知道她得了什么好处,只觉得她前倨后恭态度大改很是奇怪,莫名地看了淑娘一眼,淑娘催促道:“先救治,再说。”
两人合伙儿,尚且使不上什么力气,能搬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淑娘又把菱歌从睡梦中叫醒,菱歌力气大,三个娘子才能将谢律从地上扯起来,谢律像柔柳当风,身内无骨,轻飘飘地便似要往卿卿身上倒。
卿卿哪架得住他,何况他一身脏污腥臭,卿卿嫌恶地直缩鼻,菱歌一看这墙花路柳的做派,对陈远道的恶感登时转嫁到谢律身上,大力扯开他。
“你给我起开!”菱歌彪悍地拽住谢律臂膀,将谢律一把杠上肩,气昂昂地往屋里走。
卿卿与淑娘相顾无言,惊得说不出话。
卿卿只觉得清早上碰到一个流浪汉,阻碍了她开店的进程有些不快,但等谢律真的进了屋,卿卿就不那么想了。
上次在青石巷她被人拾走了一颗绣球,是缘分未到,今天捡到一个男人,看来是缘分到了。倘若这个男人真的是个流浪汉,那说不定可以留下。
但任由卿卿怎么想,她都没想到,流浪汉洗干净了,处理好了伤口,竟是个肤白如霜、如琢如磨的俊美男子。
长而略显凌厉的眉宇下,睫毛覆盖着的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宛如垂柳投影深泉,泛着春日流水的潺湲,时人秉承六朝风气,男子乐衷傅粉,他又不施粉黛,却依然面色皎然,晶莹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