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州城之城防,在其最脆弱时,在其如朽株枯木一般时;被一把名为韩信的燎原大火,烧得没了生气。能算计到如此,真惊为天人。
原来……这便是兵法中说的,以盈待竭,以逸待劳。
我在战时作了万全的准备,却在战后,疏于防范……
而他正是看准了这一点,等着我和利畿争斗两疲,趁虚而入。
是我不查,如今三军深陷,是我的过错。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颍川是命不久矣的秋蝉,我便是在其后举刀引镰的螳螂,城外的七万大军,便是那只黄雀了。
“这么说,孤等倒是被围困住了?”我问道。
吕释之深深地看着我的眼:“太子殿下无需忧虑……”
说着他将刚才的地图呈于我面前,手指向长安和颍川之间的地方,道:“只要我军能支撑日,援军必到。到时候韩国背腹受敌,我军可以掩着长安来的援军一道,出城夹击韩军。”
我有些狐疑地望向吕释之,手指向蜗居于颍川背部的楚地:“不是楚国么?”
吕释之一愣,垂首道:“是韩国。”
我不由自主地开口:“反的不是韩信么?”
“是韩信。当年皇上敕封的七大诸侯王中,有两人姓韩名信。一人先是齐王,后是楚王,便是殿下的太傅韩信;还有一人,被封为韩王,也叫韩信,您忘了么?”
我有些失神地看着他:“孤没忘,韩王信……是战国的遗族,韩王子。”
吕释之又将刚才那卷战书呈在我的面前:“太子殿下,您看。若是楚王的落款,他定然会写‘楚王尊’三个字,而不会附姓名;但以韩王的习惯,却喜直书名讳,韩姓代表着韩国王族的血统,他身为王子,以此为贵。而韩王之爵,却是皇上敕封于他,他向来深以为耻,所以书信之中皆自称韩信而不称韩王尊。”
我有些懵懂地看着那卷战书:“这么说,楚王信没反?”
吕释之低着头:“楚王信没有反,反的是韩王信。韩王韩信。”
我沉默半晌,淡淡地道:“原来如此。韩王的兵卒骁勇么?”
“韩王的兵卒当然骁勇,他们都是六国遗士,多有死志。”
我听着深夜中擂起的战鼓,一夜无深眠。
第二日清晨,我便登上了城楼,满目的血流漂橹,成河的猩红,如刺猬般被插满刀剑的躯体,似乎还温热。一个个兀自站靠着横卧着,手里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
喊杀声从昨夜起便没有停过,我在吕释之的陪同下巡查城防,缓缓地在内城垣中踱步,眼中满是城墙外围的战况。
只见从许州城的东西南北,四面八方,皆有韩军一批一批地涌上城垣,燕颔虎颈的汉军壮士们,再一次次的拼杀中被蝉食鲸吞般,慢慢侵蚀。
我迈过一道一道的尸体,耳边是隆隆的喊杀声,和不绝的刀剑声。
俯瞰城下韩军,如蝼蚁般漫山遍野。
却见如雁行鱼贯般整齐向着许州城墙行进的队列里,榖驾肩随的人海中,最中央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却一直没有变过位置,像流动的浪涛中一叶静立的扁舟。
定神细看,却见那竟是由四名韩地的兵卒抬着一口新造的棺材,棺身漆黑如焦炭,上长悬一条及地祭奠白布,四个黑字冷肖张狂:“刘盈之墓”。
微微虚了眼,我这才看清,原来……那口新棺材竟是由那日山林中,削了皮、刻了字、又被火烧烟熏的焦木打造而成。
看来韩王信之谋反,可谓深谋远虑,机关算尽。以他的有备,攻我之无备。
“汉军还有多少人?”转身,我嘶哑地问道。
“禀太子殿下,我军尚存五千余人。”
我望着如血的朝阳,对吕释之笑道:“许州城,快顶不住了罢。”
吕释之沉默不答。
“是将士们没有尽忠尽孝。”半晌,他终是说。
我笑了,胸中一阵绞痛:“是孤不查,本就疑了螳螂捕蝉之计,却一直没有加强防备……”
我有些寂寥地看着红日攀云层,道:“这次不比燕地,燕王三万人攻城,尚且不如此凶猛,因为他还等着援军。不仅如此,燕王当时胜券在握,本便有些怠慢了,孤又准备充足,才觅得胜机。而如今,韩军七万偷袭得逞,我军猝不及防,士气低落,其中又有大约一半是降卒。韩军已轮番攻了一夜了,如此看来,今日日落之前,此城必破。”
说罢我走抬步走下了城楼,忽然有一种宿命的感觉,其实刀兵之事,本便是如此,常在河边行走,哪有不湿双足之人。
战败与战胜,本是兵家常事。
但我能这样看,不代表韩王会放过我这一回。
我能这样想,也不代表父皇还愿给我机会。
我仰头问吕释之道:“如今,该如何是好。”
他咬咬牙:“臣去为太子找寻常百姓的衣服,若是韩军破城,太子便混在百姓里,寻机出逃罢。”
我沉默半晌,终是点点头,哑声道:“那舅父你呢?”
他道:“臣会守城战至死。臣一介布衣,居于雄世,开刀阔斧,死而无憾。”
“你死了,吕家怎么办?”
“只要太子殿下还在,吕家就不会亡。”
我笑了:“你觉得孤鲁莽么,请兵出战,将自己和吕氏族人皆置于险地。”
“太子殿下,我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转道:“待快破城时,再做打算也罢。既然已到了如此地步,孤最后还想最后拼死一战,以雪前耻。”
他盯着我的眼看了半晌,终是肃穆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