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狄梦云都辗转反侧。闭眼一个念头,睁眼又变了心意。她恨自己无能为力,想着鱼死网破,又觉得应该来日方长。她起先斗志昂扬,一定要搞垮朱明思,之后又虚弱起来,明白他们是天差地别。她要报复他,是要敲髓洒膏。他要回击,倒是轻轻一弹手指。她恨起自己来,之后又恨杜秋,最后恨着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钱的把戏。
白天一到,她就办了出院手续,思前想后,还是谢绝了朋友帮她撰文讨公道。母亲送精神病院,行李是她收拾,把她平时最喜欢穿的几件衣服都带去,想让她高兴。最后见了一面,母亲又吵又闹,护工在旁拉着,医生说等治疗过了一阶段,她可以来探望。
家是回不去了,邻居知道了她的事。见了面,对她都笑眯眯的,格外客气。她怕他们的同情,整天待在咖啡馆里愣神。杜秋发消息过来,感谢她没把事情闹大,想和她再聊聊。她直接把她加进黑名单里,手一挥,打下了桌上的咖啡杯。
旁边的顾客朝她看了一眼,反应平淡,又低头继续在笔记本上打字。大城市就是这点好,可以自由自在地发疯。谁也管不了她。她把杯子的钱赔了。出了门,她落在地上的影子晃了晃,却还是抬头挺胸,往回家的路上走。
杜秋回家向父亲复命,正好是饭点,便留她吃晚饭。菜里有一道鱼肉春卷,按人头算菜量,杜秋咬了两口,扭头就去洗手间吐了。杜守拙也吓坏了,以为菜不新鲜了。过了一阵,她才脚步虚软着出来,道:“别怪他们,是我不好,今天胃口差。”
杜守拙脸色微变,知道她是情绪坏到旧病复发,颇有种怒其不争之感,又怕她自暴自弃,病情加重,便道:“你看着脸色不好,这段时间就少去公司,在家休息吧。”
“不麻烦了。我在家也碍事,我出去住。”
“我话还没说完啊?”
“我不想听!你说每一句话不就是为了让我捧场,说万岁万岁嘛。我还不够配合吗?”她突然吼起来,把杜守拙也是一吓。他嗫嚅道:“我没这个意思,你也别生气,我是关心你啊。”
杜秋冷笑两声,抓着外套,夺门而出。杜守拙追着她背影,嘟囔她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杜时青坐在边上,怕他迁怒自己,只低头吃菜。
上了车,杜秋一句话也没说。小谢立刻往叶春彦家里开。叶春彦也在吃饭,见她来,立刻添一副碗筷,又皱眉道:“你脸色好差,吃不下的话,先休息一下。”
因为孩子在场,她便摇头,装无事,用筷子一粒一粒夹米吃。汤君的眼睫毛上下扇着,似乎觉出了不对劲。叶春彦看不下去,扶她回房休息,“你身体不好,到底在勉强什么?”
她不肯躺下,也不承认生病,只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嘴边含着一抹笑,“我这一生全靠勉强,你也是我勉强得来的。”话说完,她又去洗手间吐。
叶春彦拿温水给她漱口,带些强硬劝她在床上休息。她更倔强,越说脾气越坏,起身就往房间外走,到了客厅要拿车钥匙,“我睡不着,你别管我。我没事,我要走了。”
“不准走,你就当我有病,别乱跑了。”他把门口拦下她,一把抢过车钥匙,打横把她抱起回了卧室,往床上一放,飞快脱了裤子,盖被子,掖被角,又把拖鞋丢远些,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道:“我信不过你,要在这里看着你,你好好睡觉。”
“你走开,看着你的脸,我睡不着。”
叶春彦轻轻一笑道:“看来是我太丑了,影响你了,以后我找个纸袋子套住头。”
第48章我想见你,我想一醒来就见到你
杜秋又气又笑,折腾了一阵,坚持要去包里找安眠药。叶春彦劝她别吃,拗不过,就把药片掰一半给她。药效发作,她半梦半醒,越睡越累,感觉像是在空中飞着,时高时低,总像是要跌落。
她在梦里一跌就惊醒了,房间里关了灯,只是门后还透出些光来。叶春彦正守在床边,借着洗手间里的一盏小灯看书。他放下书,用手摸她额头探体温,又把泡腾片放水里,哄孩子一样劝她道:“甜的,要不要喝两口。”
她不愿辜负他的好意,喝了两口,胃里还是翻江倒海,岔开话题,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他把封面给她看,是一个日语书,介绍藤田嗣志旅法日本画家,擅长裸女和猫的生平和画作。他笑道:“这人最擅长画裸女和猫。上次吓死我了,汤君拿着这本书看得起劲,说画的很好,在临摹。我还以为她翻到了人,原来是在画猫。”
“你的日语是什么时候学的?”
“小时候就会了,我妈教的。法语倒是大学的时候凑合着学了点。”
“汤君也会吗?”
“会一点,她之前想看一本折纸书,看不懂。我就教了她一些。毕竟汉字多,学起来很快。不过她只会训读,音读很差。”
杜秋强打精神,坐起身道:“这孩子很聪明,要是有机会我看看能不能把她转到好学校去,别辜负了。”
“她是不着急,先顾好你好自己吧。”他接过杯子,又去外面盛了一碗菜粥。粥是温的,估计是一直在电饭煲里保温,像他一样,时刻候着她醒。他没把勺子给她,自己捏着,一勺勺喂她。她起先觉得别扭,吃了两口也就释然,含笑看着他把粥吹凉。
她背靠着鹅绒枕头上,枕套是纯白色的。一片片云朵,一片片柔软的心。她见过一切张牙舞爪的男人,花招百出在她面前炫耀。钱和权,绅士风度,异国情调,博学广闻。念诗,看画,品酒,聊车,一切璀璨的光都抵不过昏暗卧室里喂她喝粥的一只手。好像命中注定她就该得这病,就为了得到他此刻真心的照料。
喂了小半碗粥,见她依旧没胃口,他劝道:“你该去看医生。”
杜秋道:“该让医生来看我。”
这倒不是气话,第二天早上她打了个电话,到中午就有位于医生过来,开了氟西汀常用于治疗焦虑和抑郁的精神药物,又坦白道:“这病是心因性的,还是要以情绪疏导为主,建议您去找一位心理咨询师。”
话说到这地步,叶春彦多少也猜到了缘由。杜秋本就不想瞒着他,便把设计朱明思,委屈狄梦云的前因后果,与他一一说了。她道:“这件事确实我的错。”她想起狄梦云最后的那个眼神,是真的恩断义绝,拿刀从骨头上剔肉的冷。
叶春彦沉默了一阵,才道:“你不是个好人,但当不了坏人,所以显得可怜了。太想面面俱到,只会越做越错。想当你爸爸的好女儿,你要牺牲别人的感受。想随着自己的心意做事,你就会失掉继承权。”
她苦笑道:“现在我是两者都失去了。我爸把夏文卿叫回来了,这就是让我和他竞争的意思。”
“你准备怎么办?”
“没办法,静观其变。我也知道了我们的事,估计还要再找你一次。”
“你需要我对他客气点吗?毕竟是你爸爸。”
“他对我都不客气,你随意就好。”杜秋轻轻叹气,他完全是顺着她的心意来。她却更担心。初见时的倔傲轻蔑,是他的本性。现在的温和可亲也是他的本性。他是个亲近之后,就把底线放得极低的人,能以宽和的心一味容忍下去。可正是这样的人,一旦彻底失望,走的时候就更是毅然决绝。他如今的好,让她担心起自己以后会得寸进尺。她道:“如果有一天你讨厌我,我不会怪你,这个世界上我最痛恨的就是我自己。”
“你累了,好好休息吧。我现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待着,接下来我和我一起住吧。不过有一样,我做什么菜你都要吃,不能挑食。”
午饭是排骨萝卜汤。叶春彦特意把碗端到她面前,盯着她吃。她喝掉一半就说饱了。他计较得很,道:“没有到一半,给你了放了五块萝卜,四块肉,你只吃了两块萝卜,一块肉。”
她哭笑不得,只能再动筷,一口气把汤喝完,拿空碗底给他看,带点炫耀。他也一本正经夸她,说真厉害。她也不能总躺在床上,他们饭后去散步,绕着楼底下打转,沿路遇到好几个女住户遛狗,都特意过来与叶春彦问好。
等人走后,杜秋笑道:“我真是占你的光,平时都没那么多人和我打招呼。”
他道:“还行吧,还有三四个今天没碰上。”
“这么风光?你就不怕我吃醋。”
“只怕你太得意,想着我还放心不下你,睡着也要笑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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