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羡慕常占美同学,他大学上的是历史专业,我却上的是工商行政管理专业,这叫我很是郁闷,我自信我的历史知识已经足够丰富了,那样再学起来会很轻松的,我可不想上大学了还要辛苦学习。我从小就喜欢历史知识,父亲收藏的书籍我通通读了一遍,最爱读的就是历史典籍,《东周列国传》、《史记》、《五代史》、《旧唐书》和《新唐书》都看了不止三遍,明史更是熟读通背,耳熟能详。还看过王国维翦伯赞的几本书,渐渐喜欢上了野外考古专业,对那些从事考古研究的学者教授十分神往,觉得他们从一片残垣断壁上就能找到一段雄浑的历史,从一块残破凋零的壁画上就能发现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那是多么的浪漫美妙啊,那就是化腐朽为神奇吧。那才是我神往的工作生活。我对行政管理却不大感兴趣,我觉得一个人的管理水平,那是先天俱来的,天才的领导能力学是学不会的,起码,通过学习获得的管理知识和能力是不完美的。就像对美的审视水平,具有慧眼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璞玉的质地和内在的美,那些不具灵性的人,即便学习了钻研了,也只能观察出一点外在的存在的美,那差距,何在天壤之间。
常占美知道了奚落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咬文嚼字的说道:“真正是人心不自足,既得陇复望蜀啊。另有一说,站在这山望见那山高,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程寒雨知道不,眼下社会上最流行的正是你这个工商行政管理专业,都市场经济了,市场管理越来越吃香,你们这个专业的都是香饽饽。而且工商行政管理专业学习起来简便轻松,不过是整日抱一本书四处闲逛,既不用进实验室锻炼,也不用下车间实习,毕业时分配工作还大大的占便宜,一般的都分配到行政机关单位,那便是公务员了,那就是铁饭碗了,倘若你再机灵点,跟领导搞好关系,几年下来,处长局长都不在话下,那就是人上人,多少人羡慕死了。哥求你了,别再玩什么人生追求什么理想信念的,那是假清高幼稚病,吃饭穿衣,潇洒过一生才是最实在的。亏你还是县长的儿子,怎么这点见地都没有,程叔当县长的基因怎么就一点没遗传给你吗?你难道没听到社会上是如何形容当代大学生的吗?社会上流传着这么一个段子,说中文专业的投笔从融,历史专业的谈股论金,工程专业的升官敛财,经济专业的私企打工。一毕业,中文历史专业的,有后门的去当兵,没后门的削尖脑袋往行政机关挤,余下的,就只好跑小报社当小记者去。再给你说个顺口溜儿,是形容工商部门的,不过多少跟你这个专业沾边,说工商部门是社会上四匹狼之一,真够你威风一阵子的。”
我笑问什么“四匹狼”。常占美一笑,说道:“公安税务黑心狼,工商质检大灰狼。”
我说:“呵呵,有点意思,不是人民公安吗,怎么成黑心狼了。”但我马上想起了打铁的老周和他的儿子小周,谈恋爱了还强奸,谁信呢?那个从抓小偷晋升的小王怎么那么积极呢?
常占美又道:“还有一个更绝的顺口溜,专门讲四匹狼的,说一条大道宽又宽,警察走中间,工商税务站两边,卫生质检原地打转转。竟然连卫生质检部门都包括进去了,说卫生质量部门检查工作不过是随便转转,走个过场拍个镜头什么的放电视上给领导看,也是做样子糊弄老百姓。”
我忍俊不禁,说那是挖苦工商局质监局的,可不是说大学校园里工商管理专业的学生。常占美第一天报到就想到毕业分配找工作,预事长远啊。不想跟他废话了,还是先找到宿舍放了行李,洗把脸休息休息吧。西京这地方可真热,这一天汗就没干过,衣服早湿透了,黏黏糊糊难受死了。
我和常占美不住一个地方,报了名便各自分开。好不容易找到我们系的学生公寓楼,找到了235宿舍。
那宿舍门开着,宿舍里已住进去三个人,看着我进门,一个个大眼珠子贼溜溜瞪着我瞧稀奇,脑袋跟着我的脚步转动,竟没一个主动过来帮我一把。我也就懒得理他们,看窗前桌旁空着一张床,暗思这帮家伙为什么不抢这么好的位置,这位置靠近窗户,站起身就能看见窗下花园,亭台楼阁,还能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正暗自高兴,放下行李就明白了,这帮家伙个顶个机灵啊,正午的阳光火辣辣撒在床铺上,木头板子快要着火了,散发出焦灼的味道。还好,紫嫣为我准备了床帏子,搭起来就能遮挡住阳光。一通忙,一切准备就绪,然后去洗脸,脱了衣服,只穿了短裤进水房,此时不大的水房里挤进了几十个人,有的光膀子有的光屁股,落脚都困难,我只好打了盆水回去宿舍里擦擦算了。
一时收拾完毕,坐床头喘口气歇歇脚,想起这会儿点支烟吸两口多舒服啊。此刻那三个家伙下了床,对面上铺的那个家伙丢过来一支烟,我“噗嗤”一笑,他莫名于我的笑,但还是朝我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生涩僵硬。我报以微笑,算是打招呼了,凑着他的火点了烟。我以前很少抽烟,今天忽然想抽一支,心里想什么就有人满足你,真是个好兆头。那三个家伙不约而同的从各自皮包里掏出东西,随手往桌上扔,有火腿肠、油炸小鱼、辣酱干煸牛腩,苹果葡萄大宛梨,还有几样我不认识的果品,扑腾腾丢满一桌面。那桌子就在我床边,宿舍中只有这一张桌子,我坐床边,那肉香水果香扑鼻而来,我便打了个很响亮的喷嚏,有点饿了。我上铺那位高高瘦瘦的,仿佛营养不良,穿一条大裤衩,露出两条麻杆一样的小腿,小腿上长满了茂密的黑黑的毛,几乎遮盖了皮肤,看着叫人心里发毛,他竟过来一屁股坐到我床铺上,我的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这条单子怕要扔掉了。这家伙却毫不知趣,对着我一通傻笑,我又看见他鼻孔被黑毛堵塞了,在哪里敢坐他身边,忙搬条凳子,坐到桌前,离他远点。
对面也是两个人,并排坐在床边。有那么几分钟,宿舍里没有人说话,气氛实在有点尴尬。
“我叫尹子奇,新疆石河子的。”我上铺那家伙打破了尴尬,伸出手来,要跟大家握手。
我就跟他握了握手,幸好他手上的毛并不多,倘若换了他的腿来,我真下不去手。还没等我介绍自己,对面下铺的那一个小伙站起身来,一副小心腼腆的样子,小心翼翼的抬起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色红红的,小声小气说道:“我叫杨思宇,来自贵州省黎平县,我是侗族,请多关照。”
这家伙说话文绉绉的,贾宝玉似的。
我们三个同时“噢”的一声,就像发现了新品种。
杨思宇是个胖胖的家伙,除了看起来不像十八岁,其他地方跟我们差不多。我忽然问尹子奇:“你不会也是少数民族吧?”这个高高瘦瘦的家伙“嘿嘿”一笑,说自己是汉族。
杨思宇上铺那一位,就是刚才给我发烟的那个家伙,说话前先跟我们一一握手,然后站直身子,立正似的,大嗓门喊着说道:“我是陕西省宝鸡市的,我叫齐树柏。欢迎诸位到八百里秦川来,到大唐古都西京来。有缘跟几位成为同学加室友,本人十分荣幸。古人讲,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能和诸位共度四年大学岁月,这是我的光荣,更是我的骄傲,希望我们团结友爱,互帮互助,共同进步,让我们携起手来,一起走完一千四百多个日夜的美好时光。”
齐树柏老子肯定是当官儿的,要不然他怎么这么能说会道呢?一千四百多个日夜,他算过?还欢迎?八百里秦川是你家的?大唐古都,真好意思说。其实他不用介绍籍贯的,他那一口陕西话关中腔谁都听得出来,他只需说出他的姓名就可以了。
轮到我了,三只手齐刷刷伸到面前,我只好再一次跟他们握手,这样下来,我们相互间已握了三四次手,点了无数次头,这三个家伙心劲真大,似乎握手握上了瘾,也不嫌天热汗多,一个人伸出手,几个人都伸出手,只好一圈圈的握来握去,没完没了。
“我叫程寒雨,来自陇东,齐树柏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往后请大家多多关照,多批评多指正。”
我父亲真是当官的。
一时介绍完毕,我赶紧出去,跑水房里洗了手。
再回来时,齐树柏已兴致勃发,东道主似的招呼大家围桌而坐,一边分东西给大家吃,一边背书似的把陕西山川介绍了一遍,什么六朝古都,什么八水绕长安,什么终南捷径,还有西岳华山、秦陵乾陵黄陵等等,讲得头头是道,好一副口才。我还没有贡献自己的礼物,也打开包掏出几样东西,有豆干有腊肉有杏脯有点心,都是老家的土特产,来时嫌重,不想带的,常占美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新学期新生都要贡献一点地方特产,供大家一起享用,也是一种联络感情的方式吧。这一招真管用,等我的东西混合到一块儿时,桌上东西已经放不下了。宿舍里气氛越发浓烈,齐树柏笑呵呵从皮箱里拿出一瓶西凤酒,每人茶杯里分开倒上。尹子奇斜着眼瞅来瞅去,说这个多了那个少了,把他自己杯子中的酒又给别人倒了些。齐树柏不耐烦,喊道:“子奇,可别后悔,西凤酒可是十大名酒之一。”尹子奇便又倒回了几滴。我以前喝过西凤酒,虽烈了点,但合我的口味。这下子,连我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抱起我不远千里带来的吉他,屈指滑过,铮铮作响,似清音流淌,似白云飘荡。我一笑说道:“来,大家一起唱歌吧。”杨思宇马上接口说道:“等等,我也有一样家伙呢,跟你配合一下。”他弯下胖胖的身体,从床底下拿出一个铁盒儿,打开从中取出一把贝斯,抱膝上轻指一挥,空空几声响,俨然一个行家,真是千里遇知音啊,我想,从此大学生活不会寂寞了。杨思宇调试了音调,问我弹什么曲子,我说就来一个民族风格的吧。杨思宇跟我心有灵犀,微微一笑,说道:“好,就来一首《敖包相会》吧,气氛也契合,大家又都会唱。”齐树柏“哈哈”大笑,喝了口酒,汗珠子滴檐水一样掉在了酒里面,他哈着气说道:“好好,我喜欢这首歌,早该如此,寒雨思宇你们弹,我来唱。”尹子奇从壁橱里找来一根筷子一只饭盒,筷子捏在手中,桌上反扣了饭盒,跟着节奏打击。
这一年西京大学235宿舍的音乐会,就算正式开始了。
可惜,齐树柏的嗓音实在不敢恭维,简直是老公鸡打鸣,几次带乱了我的手指,我笑着骂了一句,惹得杨思宇和尹子奇也笑了,好在他态度端正,唱得认真,这一点值得表扬。
一曲方罢,却激起了几个人唱歌的兴致,大家开始争着抢着唱。接下来尹子奇唱了一首《大约在冬季》,杨思宇唱的是《梦驼铃》,渐渐大家合唱,《我的家乡》、《万里长城永不倒》,杨思宇又用粤语唱了《射雕英雄传》主题曲,……一时间,歌声串成了串,从235宿舍飞出去,钻进了隔壁邻舍,惹得隔壁邻舍同学们脑袋探出窗口,不住的向这边张望。窗下是花园,花园旁是一条幽静的小路。这会儿,那条小路上有女同学三三两两走过,经过窗下时,便忍不住伫足仰首观望,忍不住“嗤嗤”的笑。我忙喊小点声,注意影响,却没人听我的。齐树柏越发得意,一会儿站起身,一手插腰,一手乱舞,扯起嗓子吼叫,原来他唱歌都带着秦腔味道。尹子奇“呵呵”笑着一把拉齐树柏坐下,告饶道:“放过我们吧,没看见楼下有人嘲笑了吗?”
我“哈哈”大笑,停下手说道:“齐树柏这家伙,就是想招惹美女的目光,叫人家看他几眼呢。”
曲子尚未终了,杨思宇继续弹奏,缓缓收了尾,也就停下手,端酒一杯,饮了一口,哈着气说道:“真过瘾,往后咱宿舍可有热闹了。”尹子奇剥瓜子吃,接口说道:“可别把狼招来了。”
齐树柏又大笑了几声,端起酒杯,眼前晃来晃去,喊道:“来来来,喝酒喝酒,跟你们三位同学同舍,哥们真高兴。”
四个酒杯碰到了一起。
“喂,唉唉,那个唱歌的宿舍,下来几个人,听见没?”
楼下有甜美的声音高八度的喊叫,四个人立即竖起耳朵听,相互看看,唱歌的宿舍?不就是我们宿舍么,这会儿整栋公寓楼里,就我们宿舍里又弹又唱。猛地呼啦一阵乱响,四个人起身冲到窗口前,脑袋齐刷刷伸出去,便看见一个如琬似花,亭亭玉立的美女站在楼下小路旁,一条玉臂半举搭在额头挡住阳光,朝这边张望喊叫,胜似青莲的手腕拂过轻摇徐荡的青丝,一袭不长不短的水底莲花绿裙子,展挂挂低垂过膝,只露一对匀称丰腴的小腿在外,正真是“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啊!
谁吸溜着口水?我心底好笑,低低骂了一句:“他娘的。”
尹子奇喊道:“是叫我们宿舍吗?”
“耳朵聋啦?叫我喊了半天,这会儿还有哪个宿舍乱弹琴瞎鼓噪?快下来几个人,帮我搬搬行李。”
她手臂一挥,阳光更加灿烂了。
“乌拉!”
三个家伙倏忽间做鸟兽散,什么人嘛,见色忘友。
我也跟着下楼,不过我落后面了,不是我要故作清高,我是光脚坐床上的,穿鞋慢了一步。
赶到校门口,那个美女同学的行李其实不重,却零零碎碎好几样,一个人还真不好拿。尹子奇抢前面提了一个大皮箱,齐树柏抱起一个帆布袋子,这下好了,剩下三四样都是小提包塑料袋,我跟杨思宇轻轻松松拿起跟着走。那美女同学一双天清色尖头小皮鞋踩在校园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悦耳有节奏的声响,裙摆荡出流水一样的浪花。她走在最前边,她后面是尹子奇,尹子奇后面是齐树柏,我和杨思宇走最后边,一路上了女生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