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多时,齐树柏回来了,一头一脸一身,全是尘土,活像刚从砖瓦厂出来的民工。进了宿舍,齐树柏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站地下拍打起衣服上的灰尘,宿舍里顿时尘土飞扬,呛得人难受。尹子奇再忍不住,火冒三丈,钢笔“啪”一声摔出去,先摔到地上,又溅起来,巧巧向我床上飞来,巧巧我正坐在床上,不及躲闪,那钢笔就擦着眼睛过去,碰到墙上,落到我的床上,看那床单,已被墨水染出一朵墨色的牡丹花。我的脸上火辣辣疼,伸手一摸,看手上时,艳艳的一朵红,我的鬓角被钢笔划破了。我急忙下床跑到水房里用凉水冲洗,一时血流个不住,水池一片血色。杨思宇过来看一眼,便失声大呼小叫的回去找来一团棉花,一面替我擦着血,一面喊叫齐树柏和尹子奇:“你们两个还不赶快过来,班长见红了,还不快点陪班长去医务室看大夫,看你们两个干的好事,班长万一破了相,有你们俩好看的。”齐树柏就急急忙忙跑过来,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就要拉我去医务室,尹子奇也不尴不尬跟在齐树柏屁股后面进了水房。血慢慢止住了,我回到宿舍,拿起镜子照,不免大吃一惊,那血口子就在眼角旁边,越想越怕,我可不想失明的。心头顿时无名火起,“啪”一下摔了镜子,冲着尹子奇就要发火,齐树柏忙横在我和尹子奇中间,一个劲道歉,说都是他不好,才惹出事端。尹子奇面色青黄不定,也连连道歉。杨思宇也说:“班长,既然伤的不重,就原谅了他们吧。”一时无话,发火不是,不发火心头恨难消,便换了一件衣服,就要出门,准备去一趟医务室,做一下消炎包扎,免得感染。方气恨恨走,齐树柏皮笑肉不笑拉住我,说道:“班长,我有一件重大新闻要告诉你,你听完了再去不迟。”
我只好回来坐下,尹子奇已主动替我泡了一杯茶,一脸讨好的端到面前,我就忍不住笑了一声,骂道:“都是些癞皮狗。”大家就都笑了。齐树柏脱了衣服,端起脸盆去水房洗澡,临走时叫我一定等他回来。遇到这样的同学朋友,算我倒霉。
杨思宇是九点半回来的,他替我给李臻送裙子去了,走时八点钟,竟送了一个多小时,回来说李臻收下了,我问他李臻说什么了,他说什么也没说,东西拿到手看都不看就丢在一边,继续学习。我很失望,我希望李臻说几句话,为了我,为了我的一颗心。杨思宇回来又开始弹吉他,又吵得尹子奇拿纸团塞耳朵,后面齐树柏来折腾,终于惹得尹子奇发了火,闹出我受伤的事儿。归根结底,祸根在杨思宇身上。尹子奇这会儿明白过来,凑到我跟前,给我分析起来,说我不该责怪他。我冷笑一声,喝道:“别说了,都过去了,别再搞得宿舍里乌烟瘴气的,是不是看我伤的轻,还想再来一下子?你干脆拿把刀这里劈一刀算了。”尹子奇“嘿嘿”的笑,他见我已不生气,悬着的心放下了。又审阅起稿子来,杨思宇又开始弹吉他,尹子奇又棉花塞进耳朵里。
“你猜他有什么重大新闻?”杨思宇忽然问尹子奇。他不知道尹子奇耳朵堵上了,还一个劲的追问了三四遍,尹子奇看杨思宇嘴巴一张一合的动,就朝杨思宇眨巴眼睛晃晃脑袋,却不说话。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冲杨思宇喊道:“你今晚闹够了没有,把你那破吉他扔了吧,你看你把我们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老尹连耳朵都堵上了,我破了相了,都是你闹的。”
杨思宇“嘿嘿”一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弹起来。
这家伙气死人不偿命啊!
我站起身,过去掏出尹子奇耳朵里的棉花团,扔给杨思宇,他明白过来,笑着收拾起吉他,又重复一遍齐树柏要宣布什么重大新闻的话,尹子奇点了一支烟,吸两口,眼睛没离开稿子,说道:“班长,‘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长如玦。但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这是谁的词,很有意境的嘛。老齐能有什么重大新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的新闻不是谁跟谁马路边上手牵手,就是谁跟谁在花园凳子上亲嘴摸奶头,就一个字,全是黄色的。”
“你哪是两个字吗?”齐树柏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他急着宣布重大新闻,匆匆洗了澡,就赶回来了,门口听见我们消遣他,人未进来已开始大声分辨起来。
杨思宇最喜欢打听新闻消息,为了让齐树柏尽快讲出来,杨思宇都替他泡了一杯茶,站着等着听。
齐树柏进宿舍,只穿着一件短裤,光不琉球,浑身湿淋淋站桌旁,一边擦着身子一边说道:“下午跟师大几位朋友去游渭河,诸位知道,咱们同舍四人,程寒雨喜欢做文章,尹子奇喜欢编刊物,杨思宇喜欢搞音乐,个个志向高远,我齐树柏却喜欢吃喝玩乐。诸位莫笑,听我道来,自然明白个中意味。人生苦短啊,何必为虚名所累?伟大如秦始皇者,不也死了吗?生死乃是人生最确定的真理,皇帝如此,高官显贵如此,平头百姓概莫能外。所以,我抱定一个宗旨,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喝凉水。徐霞客就是我的光辉榜样。我立志将来有钱了,像他那样游历一遍祖国的山山水水,开阔眼界,快乐一生,我已经去过太白山、崤山、骊山,暑假里我准备去一趟华山,明年去中岳嵩山,东岳……”
“嘚嘚,老齐,你先说重大新闻好不好,你个人的爱好放后面再说,行不行?真是急死人了。”杨思宇急切切说道,手里端着齐树柏的茶杯子,等着给他茶喝润嘴。
“呵呵,离题了?好吧,说正题,渭河边玩了一阵子,突然内急,就想找个地方,好好方便方便,四下里找,终于找到一个洪水冲垮的陷坑,才钻进去,裤子没脱到屁股上,猛的眼前一亮,看见了一样东西,但见它……你们猜猜,我看见什么了?”
杨思宇茶杯子塞进齐树柏手中,催促道:“老齐,你真要急死人吗?赶紧拉出来呀。”
我和尹子奇忍着好笑。
齐树柏毛巾丢进洗脸盆里,一屁股坐到我床边,我看见这家伙身体精瘦,皮肤很白,白花花坐跟前,叫人真难受。他不关顾杨思宇的着急,嘬吸了一口茶水,盖了盖子,再慢慢咽下。杨思宇的喉结就跟着齐树柏嘴巴的开阖,一上一下的滑动。尹子奇也喝了口茶,又点了一支烟,顺手扔给我一支,我没接住,被齐树柏半空中截去了。尹子奇一笑,骂道:“真是小气鬼,这么久了,我就没抽过你一根烟。”
杨思宇急忙打断尹子奇的话,说道:“老尹别打岔,让老齐点了烟把话说完。”
齐树柏吸了两口烟,吐出烟圈,先对尹子奇说:“老尹,你这话不地道,问问班长,咱俩谁小气?”杨思宇就急得眼圈发红,我“呵呵”一笑,骂道:“先把你那一坨屎拉了再说别的。”杨思宇看他又要喝水,忙打开盖子,递到他手上。
齐树柏喝了一口,这才满意的说道:“你们谁都猜不到,我……发现了……一座古墓。”他把一句话拉的很长。
“啊?”
“不会吧?”
我坐了起来,溜到床边,观察齐树柏的脸色,不像说谎,问道:“说清楚点,你怎么知道是座古墓,有什么标志吗?”
我们的讶然表现叫齐树柏大为得意,他又要喝茶,我一把夺过杯子,“砰”的一声撂桌上,催促道:“他娘的别拉大,快说。”
他“嘿嘿”一笑,说道:“我脱了裤子,刚要蹲下去。”我插话道:“拉屎这一段就越过去吧,小心掉到粪坑里。”齐树柏一笑,说道:“好吧,越过拉屎的。我蹲下,准备拉屎,刚抬起头,腾出手准备点支烟,忽然看见眼目前立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石板,青色的,下头陷在泥里面,上头顶在一个青砖拱门模样的地方。我就想,这地方前面是麦田,旁边是渭水,哪来的大石板埋地下?又一琢磨,这儿可是关中平原啊,王朝更迭,历史兴衰,不胜枚举,这么一想,哪里顾得上拉屎,忙提起裤子,爬过去刨几把泥土,看清那石板是打磨过的,宽厚规整,擦了上面的污泥,细细一看,上面果然有几行小字,整齐的楷书,隐约认识几个,好像是什么大明秦王什么的。我暗想,石板下面,一定是一座古墓,这石板大概是墓碑还是什么的。”
我猛的坐直了,“啪”的一声,拍了齐树柏光脊梁一巴掌,喊道:“明代的,毋庸置疑,当年朱元璋分封子孙后代,就有分到关中的,叫什么秦王。呵呵,老齐啊,可了不得了,这下子你搞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了。想想,仔细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尹子奇眼光一闪,猛的站起身,一把抓住齐树柏的手,可劲儿的摇,喊道:“还用想吗?很简单的,咱们这就去挖他娘的一下子,也能成为一件重大历史考古发现呢,这个可是真材实料,真凭实据,童叟无欺的重大发现,这个可比常占美那个‘宋熙宁’价值丰富不知多少倍,哈哈,这真是他娘的成就功名,扬名立万好机会,说不定,还能弄回来几样宝贝,成为百万富翁呢。”
齐树柏却愣在那儿了,脸上一会儿变换一种颜色,汗下如雨,抱着茶杯的手抖个不停,嘴里直嘀咕:“乖乖,真是那样吗?老尹,你小子可别糊弄我,这要真是一座大明朝秦王的古墓,捅出去我齐树柏不又是一个杨志发吗?”
我冷静下来,思索一阵,问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齐树柏说道:“除了我们几个,还有一起去的三个朋友。”
尹子奇一拍桌子,站起身张大了嘴却小声说道:“好,明天咱们四个请一天假,一块儿出去看看,要果真是明代古墓,咱们就集体签名上报,就说是咱们四个人一块儿发现的,怎么样?老齐,叫弟兄们都沾点光,不枉咱们同学同舍一场。”
杨思宇紧张的看着齐树柏,生怕他拒绝。
我总觉得这事有点玄乎,想了一阵子,说道:“不管结果如何,事情到了这一步,万万不敢等明天了,必须现在去向系里的领导报告,这一夜了,吴主任估计休息了,赶快找辅导员去。”那三个家伙盯着我看,一个个脸色迷茫,我忙解释道:“老齐刚才说,除了咱们三个,还有另外三个人知道,万一有人财迷心窍,动了盗掘的心,那样的话,一个是老齐就说不清楚了,二是国家文物要遭到破坏,报纸上不是经常报道,什么地方的文物被盗被破坏的消息吗?大家都听我的,这就一起去,谁都不许单独活动。老尹,别他娘的绷着一副死人脸,别一天尽做出名发财的美梦,不义之财不可取,不实之名不可得,还是务实点踏实。如果那地方真的有大明朝古墓,你小子已经沾光了,至于扬不扬名,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尹子奇咕噜道:“见利忘义是小人,见利不取是伪君子。”
杨思宇却连连点头,说道:“就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那些文物流失海外,我们都成罪人了。”
我催促齐树柏穿衣服,他丢了魂似的木木呆呆,随便套了一身,跟着大伙出门,四个人下楼,急急跑向教职工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