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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已成真(第1页)

梦想已成真

村里果真还得找我们说老院的事情,因为他们需要把叔叔的两宅并一宅,挪到西边去,东边成为复耕土地。秋风打电话来,说实在不行,她先拿出自己的四万元,让工程尽快开始。其实自从我着意在南院盖房,便对老院那里失去兴趣,觉得不盖也好,我家老屋留着,多少也是个怀念,拆了盖在西边,对我家也没有什么实质意义,反正也没人回来居住。南院盖好之后,叔叔婶婶偶尔回来,也可以住的,南院虽小,但各种设施齐全,完全按城市里单元房盖的,生活十分方便。所以他其实不必管老院的拆建问题了,并且由他回来盯着在老院盖房,很多本应顺当的事,会因为他的出面和参与,变得不顺利了。

我也理解秋风工作的难处,镇里给她下的有宅基复耕任务,又有文化小院的建设任务。于是我又强打精神做叔叔的思想工作,四万拿到,就拆旧建新吧,基本能购买砖瓦水泥等材料,余下四万,等房子盖好,承建方问我们要,我们问镇里要,就让它形成三角债,目前形势逼人,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叔叔也基本同意。于是说好清明节回家,找人盖房。

我没事就点开监控软件看看,街里大多时候没有一个人影,偶尔路过一辆电三轮,有时跑来几个小孩,在低矮的圈梁上玩耍;有时两只小鸟,在那里跳来跳去;有时是树功和自霞出现在画面里;有时路过一两个人,站下来看一看,指一指,可能在讨论什么。有一天晚上,镜头下出现三个青年,两男一女,在激烈地争执什么,伸手比画,边说边移动脚步,一个男的把女的拉了一下,另一个男的把女的又拉回自己身边一点,不知是一场情感三角债,还是一个经济纠纷,他们吵得那么投入,根本想不到千里之外有人在默默注视。

这一目了然的两室一厅圈梁摆放在那里,不得已接受全村人的观看和点评。建筑队根据工期安排他们的工作,墙体只用两天就起来了。我每一次点开监控,都看到墙体又高了一点,垒到我要的三米三停下来,树功说三米三也就是三十三块砖,将来铺了地砖,内高三米二。因为每块砖高度九厘米,中间的水泥一厘米,所以不用量,数砖就行。我也用铅笔尖点着手机屏幕认真地数过,生怕他给我垒高了。过几天再浇注水泥梁柱。亲眼看到这小小的房体,打下坚实的地基,将来上面再加盖一两层也没有问题。树功跟我微信视频,叫我看看房子布局,说:你当时坚持三米二,也好着哩,这样看着也不低。我说:当然不低,我是迫于你们的压力,三米二了,如果这是我的房子,只要三米,一分都不高,我住了几十年两米八的房子,难道不知道多高适合人类居住吗?他嘿嘿笑笑。

又一天,几个人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里,开始浇注水泥梁柱。有人推着水泥车进出,有人在墙体上走动施工,一个看样子六七十岁的男人,蹲在梁上一动不动,连搭在膝盖上的胳膊也静止在那儿,我有一阵认为是网络出问题画面定格了,再一看小推车进入了院子。而那个人稳坐在那里思索什么呢?他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平衡功夫,蹲在三米多高的窄梁上走神却不掉下来。

再一个中午,点开监控,见树功也上到了墙上,拿着一个胶皮水管子,往水泥梁柱上浇水。可能是工序的需要,要不断浇水,让墙体和水泥梁柱吃足了水再晾干,反复多次才可。但见他将近二百斤的身体,小心地沿着墙走动,我真是捏一把汗,那可是三米三高的墙啊,他万一站不稳……因为李家表哥不给我签那个盖房协议,我一直操心着人们的安全问题。看到小孩接近院子里的大小石头,害怕把小朋友的脚压住;看到有人走到砖垛边,怕那砖没有垒好掉下来把人砸了。而树功是给我义务帮忙,出了事有没有协议我都得负责。此时也不敢打电话喊他下来,生怕惊吓了他。他在上面优哉游哉地浇了近二十分钟,我盯着画面看了近二十分钟,直到他沿着宽二十四厘米的墙体走到边上,弯腰踩上梯子,整个人消失在墙后,不一时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我给他微信语音留言:你站那上面浇水真吓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其实站在地上,举起水管也能浇到,不必上到墙上。他回复说:噫,你想多了,这根本不算啥,完全没事,我现在是老了不中了,当年五六层高的楼,我都能站到墙上,没一点事。说他胖他还喘上了,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听着有点吓人。

第二天中午点开监控,又看到他站在上面拿着水管浇水。我只在心里祈祷,整个工程期间,不要有任何安全事故发生。

监控程序上有回放功能,可滑动观看各个时间段的画面。我看到小屋的砖墙在不同时刻的颜色变化,白天是正常的红砖间有烧煳了的黑色,夜晚是灯光照亮的黑白色,墙和砖堆投下阴影,看起来有点吓人,清晨和傍晚是灰白的颜色,而那个挂在玉发叔屋墙上彻夜亮着的灯盏,在清晨时分一点点褪去光泽,失去效力,直到树功走过去关了它,闭眼休息一天,待到黑夜来临再次睁眼上岗。树功的汽车停在房后,我就知他在家;车不在了,那就是他开着到县里扎针去了,外出办事去了。树功在墙上浇水的时候,也见自霞的身影出现在门楼里,进到院子里去,可能是帮树功扶梯子,也可能只是想进去看看。不断有人进到院子里,过一会儿又走出来。平静的乡村生活,有人盖房,有人来往奔忙,有人运送东西,街里出现了陌生面孔,会有一些声音打破宁静,这总算是个小小的景观,有了看头,引出一些这样那样的话题。三米之争过去之后,还会有新的情节和话题,日子如此漫长,老弱病残妇们聚在街边屋檐下,总得有话题才行。

清明节前,叔叔婶婶也回到大周,对正在盖的新房寄予无限厚爱,心心念念,嘴里说的都是“咱的房子”,时不时也走进来看看。

墙体建了起来挡住了红旗,监控里看不到它在风中飘动的样子。街里没有一个人走过时,画面又成为静止。好一阵有一辆汽车驶过,又有一辆电动车出现。很少看到人影,村街里异常安静。

通过摄像头观看毕竟有限,我想亲眼看看房子里面的样子,于是清明节再次回去。要请他们三人吃饭,建亚哥说:上次已经吃过,不必要再吃了,花那钱干啥。我说:看到你们忙碌的身影,我非常感动,必须吃饭,主要是一起坐坐说话。于是又去了北边的袁庄,这家银海酒庄饭菜十分好,老板是小洁的表妹,经营有方,在当地做出了品牌,最主要是不用客人点菜,只需告诉人数,便给安排得荤素合理,数量恰当,色香味俱全,经常去的人,她还能记住谁爱吃哪个菜,不用你说话,就送上来了。果然服务员端上了献东爱吃的一样素菜。建亚哥仍然不动盘子里的牛肉。三个男人借着酒菜,由着盖房,说起村里的诸多事与人,对我来说皆是鲜活真切的细节,听得满耳生动。最后我向几人说:你们几个事无巨细地操心,我真是很感动,经常都快要热泪盈眶了,我请你们帮忙,主要是从技术、质量、细节方面把关,至于盖成的样子、颜色,还是让我自己来做决定。我是咱大周的人,同时又不完全是,不要用“咱家都是这样”来要求我。因为好看的标准也不一样,观点不同时,那就依我的标准来吧。总之不能盖成傻高三米六,不想安大得夸张的朱红大门,不想门楼贴朱红瓷砖,不想上方贴花里胡哨的瓷片簇拥四个大字“幸福之家”“花开富贵”。我的总体要求是结实牢固、低调质朴,关起大门自己过日子,不做给别人看,不与别人比高度,这小小院落,用于我爸百年之后的丧事地点,今后不管哪个偶尔回来有个落脚之处,看着舒心,住着安心。我这番话用于解释前面关于房子高度的争执,也铺垫今后难免各种外观样貌意见不同的处理方式,希望他们明白,他们的意见只是作为参考,而最终样式由我来决定。几人听后不语,算是接受了我的想法。农村里把出门的闺女看作一门亲戚,她们回到娘家,被人说成“来了”,而我和海丽回到大周,人们称为“回来了”,因为我俩不是从大周嫁走的,而是小小年纪转学出去和外出工作,没有经历变成大周亲戚的这一步骤,所以一直都是主人,享受着“回来了”的待遇。又因为我们多多少少有自己的一点事业和经济基础,所以我和海丽回到大周,主人翁意识还在,不把自己当外人,比别的闺女说话腰杆稍硬一些。

叔叔的想法有所变化,他又不想动老院了。一是身体原因,回来前在郑州住了几天院,走路都气喘;二是我把钱用在南院,没钱给老院贴补,八万元不够的话,他自己不想拿钱。于是提出两点意见供村里参考:一是还像去年说的那样,由村里经手盖房,我们啥也不管;二是现在的老院堂屋不动,盖三间东屋即可,完全恢复我小时候的样子,只把西边宅子拆除建成花园,也算完成了一个宅基复耕的指标。他不再出面,让我去把这两点转达给秋风。我告诉秋风后,她说:第二点肯定是不行,因为镇里的意见是把文化小院挪到西边,东边这里要连成一片花园。我说:行不行你先汇报一下,也许镇领导同意呢,因为这样花钱更少,四五万就能解决,而且还修旧如旧,维持我家老院的原貌,你们那种老屋拆掉挪到西边重新盖的想法,其实是不伦不类。

秋风面有难色,说她去汇报一下吧。

建亚哥有一个美好心愿,赶在我父亲九十岁生日之前,把房子盖好收拾好,让他的卯大爷回来过九十大寿。叔叔婶婶前几年就说,将来他们要来西安,为我爸庆九十岁生日,现在眼看房子盖好,二人也提出,何不把你爸接回来过寿呢?到时他们从郑州回来,叫两个儿子也都回来为大伯祝寿。一查日历,阴历四月二十三,恰是一个周末,又有上天的好意安排,今年闰二月,致使阴历四月下旬一直推到了6月份,为房子工期给足了时间,也正是麦收季节,我也可回去看看多年没有见过的麦收场面。

一时间我也为此而激动,但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得他自己完全同意才行,再加上他坐汽车头晕,随着年纪渐大,日益严重。所以他回一次老家,比较麻烦,要姐姐全程陪护,要完全避免两头的汽车,那么就得放弃高铁坐火车,这样两边离车站都近,在西安我哥用电动车带他到火车站,乘坐那个仅有一趟的普快K225,到临颍车站下车,再由一个电三轮接回家里。一个耄耋老人,要将自己的身体从一个地方安全运送至另一个地方,哪怕是你无比热爱和思念的老家,也是有诸多环节的,这些环节对年轻人来说不在话下,可对于一个坐上汽车一分钟就要头晕的老人来说,却是个问题。于是决定,回西安后和他商量。

我到老爸那里,趴在耳朵上说了此事。九十岁的老爸,其实身体很好,腿脚利索精神头儿也好,不论刮风雨雪,每天下楼遛弯至少三次,只是近年来视力不太好了,听力也有问题,人一旦失去了耳聪目明这一指标,就会反应不再灵敏,老爸比着前几年,明显地苍老了。好在他的这些故障对于身体来说不是大问题,只要有人陪伴,出行也能自如。听明白了我的表达,他出乎意料地痛快答应,可能他自己也清楚,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故乡行了,我又告诉他,我们盖这房子,完全就是为了让他回去看看玩玩,将来……后面的话也不需说,他自会明白。

老爸外出求学工作七十多年,大周对于他,是永远的故乡和将来的长眠之地,村后埋着他的爹娘与祖先,他自己也旗帜鲜明地要葬于这里。近年每次见面,他都要给我们交代后事,怎么装怎么埋怎么待客都说得细致,恨不得亲自监工督办。他可能也很想回去看看,将来为他办丧事的场所。他一定又会拿出自己柜子里的崭新钞票,数来数去,到时候分门别类装在兜里,给见到的老伙伴和小孩子一人一张或数张,然后嘴上或者心里说,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和你见面了。

远离大周的我,还是每天从手机上看那座房子,还没盖顶,张嘴向天,静静地立在那里。

秋风打来电话,说她跟镇领导汇报了,第二个意见不中,肯定还是要往西挪,那就按第一个意见吧,还是村里来看着盖,她已经做通村委其他几人工作,村里先垫付四万,地基崴出来墙体起来后,镇里拨给她四万元,所以请我们配合,尽快把院里的树出了,着手盖房。我说:那你去找我叔说吧,他可能还在家哩,只要他同意,我也没意见。秋风又特意交代我,给村里人,还得说是我家拿钱盖房,镇里只给少量补贴,为着我的名声要建文化小院,作为咱大周的一个景点对外开放。因为那几家被拆的人,这几天已经来问,到底给我家补了多少钱,几个人暗地里都咕觑开了,他们的房也拆了,为啥没有补钱?

我心想,这能一样吗?这完全是两回事。再一想,村里拆了他们的房,按政策或许是应该有补贴的,却没有给人家发放到位,现在因为盖文化小院,又不愿让别人联想到补钱的事,对外说盖房的钱是我家自己掏的,强调镇里补贴了“一点点”。乡村工作错综复杂,真不知要有几多面向几套说辞几样方式。婶婶的侄子是南乡一个村的干部,他说这种文化小院建成后,上级每年会有拨款,所以村里会克服困难极力促成此事,春节后让我们“自己看着盖”可能是见我们过于积极配合,想白得一座房子,而镇里又压缩了资金,便想八万元推给我们,我们不接受此方案转头盖了南院,他们便只好又拣起最初方案,由村里经手来盖。我也管不了那些无头绪的乱麻,只是答应一切以村里说法为准,我保持沉默即可。

下午叔叔打来电话,说秋风找过他了,看来不拆不中了,只好就这样吧,他回郑州做个预约好的体检,屋里东西让村里找人搬到学校存放。我说:你把院子和堂屋拍照留念。他说:不但院子拍了,连屋里各处也都拍了,你下次再回来,咱家这座老屋,就没有了!

上顶板的前一天,建亚哥微信通话问我:门楼要什么造型,要不要门楣挡板?我问他要与不要有啥区别和利弊,他说:有了挡板好看一些,但多费一块板,多花一块板的钱,就像那谁谁家的造型一样。我说:那就要吧。第二天点开监控,见黄色吊车停在门外,一群人在房顶忙碌。顶板铺好后,又有一人操作打磨机在磨平灌缝,拿个盆子不时地往上浇水。对他们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操作规程,千里之外的我却饶有兴趣地观看着。到中午时再点开,人去楼空,黄色吊车静静停放,房顶细腻平展。

白天,我看到街里偶有几人路过,那个领着孙子的女人,仍然牵着孩子的手,走过房子后面,站下来看看,不知又有何评论和指导。黄昏,街里由东向西跑过一辆白色电动车,不知是不是亚军下了班,赶回家里做饭,在我前几天还出没过的房子里进出拿找东西,在我也曾做过饭的厨房里忙碌,窗台上的播放机是否还大声播着歌曲,旋律回响整个院落。我看到婶婶背着手走到房后,看来看去,停了一会儿,又进到院子里,两分钟后出来,心满意足的样子,也不知看了什么,反正有事没事,就是想进去看看。

开始垒房顶上面的墙了。前后高度有几十厘米,屋山顶处一米五左右,上面搭水泥大瓦,远观还是老式瓦房的样子。之前千百年,人们盖房都是青砖青瓦。砖瓦烧制慢,成本高,需大量浇水。后来过渡到红砖,后面烧着前面出着,也不需浇水,便保持了窑内的红色,大大节约时间、人力和成本,何乐而不为?于是青砖青瓦慢慢少了,开始使用红砖红瓦。世纪之交,乡村盖房逐渐抛弃了从前的青砖瓦房、红砖瓦房,借鉴城市的平房,墙体上面直接搭楼板,再用水泥抹平。但这样的屋顶防水不过关,下雨时会漏,还需为屋顶做特殊防水,造价较高,技术也达不到。有人便想出办法,在房顶上垒几个几十厘米高的砖墩子,上面搭上水泥大瓦,解决了漏雨问题,还可堆放杂物,同时夏天起到防晒隔热的功能,于是人们慢慢都使用这种方法。再过几年,对房顶装饰也讲究起来,便将上面这一段墙全部垒严,跟墙体一起抹上水泥,所以从外观看房子很高,其实上面一段是空的,空洞无物这个词用在这里很是合适。现在人们也没有那么多杂物可放,除了维修,不再需要上去,也省得再造一个楼梯。乡村建房史一路走到当下,也是劳动人民的聪明智慧在实践中一点点发挥作用。大家总结经验,根据实际情况对旧有的建房系统进行了更新换代。水泥最后解决了所有问题,于是建筑队喜欢使用大块空心砖,盖得快,工艺粗糙,反正最后有水泥兜底一抹了之,将全部砖体覆盖。我不明白墙体上为何会留一些洞口,时不时缺着一块砖。树功说那是搭架子涂外墙用的,到最后会全部填上。果然,我看到工人们站在架子上,先由上面开始抹水泥,越来越低,最后不用架子了,直接站到地上,架子拆掉,洞眼拿砖堵上抹好,整个墙面平平整整。原来盖房也像写文章,哪里留个情节,哪里埋下伏笔,都要有所安排和调度,先后步骤设置合理。

我突然想到,院墙不需要抹水泥,而应留下红砖的原始样子,将来映衬花和树好看一些。紧急提醒树功。他说:不中了晚了,你早不说,已经抹上了,再说如果留红砖墙体,那就应该垒的时候就说,要垒得细致用白灰勾抹砖缝,那样才好看,而咱这砖墙全都是最终要抹水泥的,所以垒得粗糙,有那么多宽缝子。总之,我的所谓文化情怀和某些小情小调在这里行不通,我与他们好看、难看的标准也不一样,我将来坐在红砖墙映衬之下,在那个立起来的石磙小茶桌上喝茶的画面将变成水泥墙的背景。

建房过程中,树功说过几次不中了晚了,说的时候语气坚定不容置疑。第一次是墙体垒好后他视频叫我看内部结构,我发现厨房门与图纸有出入,我当初设计开在大门旁边,安装推拉门外镶穿衣镜,这样不论买菜还是搬东西,直接可进厨房,他们却将门开在了客厅里面与卫生间门挨着。再一次我4月回去后发现他们将厨房和卫生间尺寸搞错,我图纸上标的内宽两米二,他们盖成了一米九。面对他斩钉截铁的“不中了”“晚了”,也只好苦笑一下。理想和现实总有差距,世间事不可能一切按你的想象和预期来,就连你画好图纸标清方位和尺寸的房子,也会有所出入。人家只是义务帮你,有点失误在所难免,好在也没有什么损失,厨房和卫生间少了三十厘米,客厅里却多了出来。

建亚哥也和我视频,让我看刷好墙的内部结构,我问他:你现在说,三米二到底低不低?他说,不低,可衬势,可好看。我说:那你们为啥非要三米六?难道房子不是为住着舒适吗?他嗫嚅而笑,说:反正总而言之,家里盖房都得高。他岔开来不再说这个话题。

关于文化小院,还在扯皮,迟迟没有动工,叔叔给我打电话说,他的树已经全部出了,在院里躺着,可当时承接建房的人却又说找不来人手,让我问问秋风到底是怎么回事。秋风终于实言相告,八万元拿不下来,承建人核来核去,最少也得十万,村里出面招呼着盖可以,多出的两万元,能否由叔叔和我一起来拿。我说:什么叫最少十万?十万到底能不能拿下?别盖到中途了又说不中,我们南院建起来,少说也得十二三万,文化小院的房屋面积,比它只多不少,怎么十万就够了呢?秋风说:那我再问问承包人吧。于是又是好几天没有下文。我怀疑承建商从没有说过八万这个数字,只是秋风从中斡旋,这样告诉我们。这件事自去年盛夏说到今天夏季,还是不能动工,无论各种各样的理由和纠扯,其核心都是钱。叹世间,熙来攘往,皆为一个利字。有利的营生都欹身而来,无利的事情谁也不愿沾手。我很是庆幸自己春天里当机立断,着手盖了南院。

房体盖起只是第一步,屋里的走线走管,地砖墙面,门窗安装,厨房卫生间吊顶,院子里流水出水,地面找平硬化,每一步都得综合考虑,先哪个后哪个。盖一个小小院落和建造一座宫殿,想必步骤是一样的吧,真不知要经过多少个环节多少道工序,还有其间必不可少的等待与停滞,并不是一句早点完工那么简单,每个工序之间必要停够多少天才能进行下一步,而房顶上一切工序完结,又必须赶在有雨之前搭上大瓦,所以还得注意天气预报。光一个院子大门就会问你诸多问题,想要什么价位、什么材质、什么样式、什么颜色,屋门和卧室门、厨房门、卫生间门也是如此这般,更有上百种样式发来给你看,门窗需要来量了尺寸专门定制。因为乡村盖房不像城里单元房,统一制作,而是每一家的大门和房屋门窗都不一样,要排着队等待,最快也得二十天才能做好拉来安装。大周村这个小小的新建院落,几乎连接着县内外建筑家居装修行业的各个部位,这还不算买家具、安窗帘、装电表、开通天然气、购买取暖锅炉和洗衣机、打扫卫生找家政……一个哪怕是偶尔一用的临时家庭的建造,也牵涉四面八方,接触各行各业,触摸世态人情。除了科学的原理,还要有民俗、文化、传统和心理方面的各种讲究,虽然各自理解的文化和心理有所不同,但每个人都想按自己的理解来做。树功每一次在产生分歧的时候,向我大喝一声:哪有这样的?咱家里没有这么弄的。我有时候坚持己见,有时候确实不懂的领域也就不敢多言,反正盖一个结实牢固的房子为最终目的,千里之外,鞭长莫及,很多细节和流程我这个外行的想法其实也行不通,而怎样走线,如何埋管,先做哪样,后做哪样,全靠建亚哥和树功二人操持。而我因不能始终在现场盯着,就得承受一些细节不如我愿的后果。比如,院子里那块石头,我跑到许昌亲自看亲自选亲自定的,赶在院门建起前安放到指定位置,以为计划周密万无一失。八百元的费用,卡车拉着石头和吊车前来安放,村里人纷纷围观,建亚哥视频问我:哪一面对着大门?我发去当时石头躺在地上的照片,说这一面对着大门,我想卖石头的肯定是将好看的一面朝上放,而这一面有些不太平展,石头颜色深浅不同仿佛一个动物图案,也挺吉祥的,我想当然地认为,贴着地的那一面肯定不如这一面好。于是建亚哥指挥吊车将我要求的那面朝向大门,吊车司机拿钱走人,卖石头的让我转去尾款。等我回到大周后,才发现石头背面饱满圆润,似乎更应该承担起景观石的露脸任务,可此时院子门楼已经盖好,吊车无法进入,我也不想再大动干戈只为让它转个身子,那就这样吧,我想欣赏它更加完美一面的时候,绕到背后即可。

树功将几年前自家建造小二楼的经验教训全部落实到南院,真的是他们说的,就像盖自己房子一样经心过意。经常在监控里,看到他们身影进出小院。树功自不用说,就在斜对门,每天不知进去几回。建亚哥住在东头,也是每天至少来看一遍。

没有活儿的时候,房子静静伫立,偶有一个身影走进去,过一会儿又出来,缓缓的步子,不知在思考什么。我相信,所有大周人都走进院子来看过,发表过自己的意见,假若在院里安一个录音机的话,那将是怎样的众声喧哗、议论纷纷。

门楼里铺了水泥,在阳光下发着亮眼的光。下雨时候,门楼下停着一辆电三轮,不知是谁的,在此避雨。忽一日点开监控,屋后停了卖食品的小货车,地面摆了小摊点,街里车辆来往,行人走动,小孩跑跳。噫,怎么突然热闹起来,今天什么日子?一看日历,阴历三月二十一,我村过会,人们买东西做饭待客,手中提礼身穿新衣的,是来我大周走亲戚者。这个中午,大周的男人,又要集体醉倒,每一个家里,歪斜着几个绯红了脸的男人,迷迷瞪瞪地说话,而路边新盖起的这座房子,也会成为他们议论的话题。

我告诉树功:基本大功告成了,质量为重,后面也不必追赶工期,只要简单装修完成,门窗安好即可,因为你大爷回来过生日,有些设施也用不上,比如空调、暖气、天然气这些。总之一个家园的建设,得一步步慢慢地来,每一步都要走得踏实稳定。我其实在内心里,很是留恋这个过程,希望后面的工期长一些,再长一些,我好有理由一次次回到大周。

定制大门的厂家说,建厂几年来,只是第二次做这种灰色大门。安好之后,西头几个老太婆前来观看,站在那里摇头叹息:没见过这样的,咋弄个这颜色,真不好。在她们眼里,应该要那种朱红色配黄色大圆钉的铁门,就是朱门酒肉臭的那种朱红大门。只有树功那大专学历的女儿说,这个门挺好看。

6月初,我先行回去,安顿家具、安装窗帘、购置生活用品。几天后,姐姐陪着爸爸回去,哥哥在爸爸生日前一天赶回。我们的接送全由树功负责。我给树功说:你的车这几天征用了啊,我给你加满油,敞开跑吧,临颍站、漯河站、高铁站,站站都有,至于你大爷回来那天,得找一个敞篷电三轮,我见到新村广伟他大嫂那里,有一辆新三轮,挺合适的。树功立即拨通秀敏电话,说:你的三轮,征用了啊。

我们伤心地发现,回到大周的爸爸愈加糊涂了。衰老的加速度如此之快,我没有见他只是一二十天,他的大脑细胞却飞快流失,认不得大周,认不出村里的人,记不得怎么回来的,站在大周街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对于相见的人张冠李戴,或者别人走后,他才终于想起是谁,说起人家家里七八十年前的往事,而眼前的人全都忘记了。你说你是顺财的闺女,他要扳着指头数保财、顺财、顺昌,然后搞清楚你是老二的闺女,说:你的脸跟你姑姑长得一样。坐在大周的新家,时时说的还是“十街坊”,过一会儿自己说:噢,这是在大周、大周,不是西安。街里遇见六七十岁的人,吃惊地问人家:你咋这么老?你不是个小孩吗?

我们决定给爷爷奶奶上坟烧纸,拿好西安带回的供品,走到村后周涛超市买纸。周涛说:麦茬地里还敢烧纸?你们不看防烧禁烧的车天天巡逻,大喇叭里天天喊,敢冒一点烟,拘留十五天。啊,差点犯下大错。周涛说:拿了纸在自家院里烧烧得了。于是买了纸回家,等到叔叔婶婶回来,第二天清早一起在院子里烧了,爸爸像孩子一般爹呀娘呀地哭了几声,算是尽了心愿。

生日这天,来了不少亲戚,光我舅家姨家,大小十九口人。他们从不同的地方赶来,也都怀着这是最后一次和姐夫姑夫姨夫相见的心情,亲人之间拉着手说话,不时地就湿了眼睛。因为二舅没有工作,老爸要给他五百元钱,二舅突然就哭了起来,他身体也不太好,注定无疑,这是两人的最后一面。

人们在新房子短暂停留、合影之后,各开各车,出发前往袁庄的酒店。我和爸爸最后走,由树功开电三轮,后车斗放小凳子,安顿爸爸坐好。他第十几次问我:开车的这人是谁,他家在哪儿,有他的电话吧,咱们走之前,要给他五百块钱,感谢他这几天接送。他眼里涌出一层薄薄的泪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大周了,下次再回来,就不是这样回了,而是装到盒里。

父亲过完生日,我们又分批返回西安。我从监控记录里调取出老爸坐在大门口与人聊天的画面,他临走那天被人簇拥着走出大门上了树功的电动车,叔叔婶婶站在门口向东挥手的画面,存入电脑,留住了他在大周的最后身影。几天后,叔叔婶婶回到郑州,小院复又安静,每次点开监控,只看到大门紧锁。

镇上和村里让我催促叔叔尽快动工,说这是今年的一项工作。我跟叔叔联系,叔叔说,除非镇里像去年说的那样全部出资,否则他不会拆房重建,因为他没有钱往里面添。秋风汇报给镇领导,镇领导说:那要不就把南院当作文化小院吧。我心里抵触,去年我曾经提议盖在南院,镇里嫌院子小,如今我们自己掏钱盖好,经过建设和居住,这里成为最亲的家园,我不愿意对外开放。但因是哥哥的宅基,便和哥哥商量。于是我们共同决定,让镇里拨付八万,房屋上面加盖一层,廊檐外加个楼梯,院子和二楼作为公共活动场所,下面一楼完全属于我家,不对外开放。秋风汇报上去,镇长说:其实要不了那么大,又不是经常去搞活动,给你们五万,在院子里盖两间东屋作为活动场所就行,只要同意,立即批钱。我心里好笑,但为了配合村镇的活动,我和哥哥还是答应了。于是我把银行卡号发给秋风,告诉她,钱到开工。过了两周仍无消息,问秋风:到底还盖不盖,不是今年的一项工作吗?为何不打钱来?秋风说,镇长说了,今年资金确实紧张,你们先盖着,钱肯定会给。我失声而笑,哈哈哈哈,这文化小院的资金缩水和预期目标,犹如传统相声《画扇面》,又像卡夫卡的《城堡》。我请她转告镇长,我国庆节回去,贴大门瓷砖,安装门楼里面花架。最好东屋也一起盖了,否则贴好门楼搭好花架之后再盖东屋的话,运送砖瓦水泥,出入干活会碰坏我们的东西。如果国庆节之前五万元不能到账,东屋无法开工,文化小院之事就此打住,不要再提了。

给秋风发完信息,我如释重负,再次感到,春天在南院动工盖房,真是英明决定。

这南院漫长而曲折的演变过程,几代人的心愿,多年来几次未遂的盖房计划,却阴错阳差,因文化小院倒逼而出,竟像是做了一场梦。却原来,我们盖的不是房子也不是寂寞,而是历史,是亲情,是世道人心,是爷爷奶奶在天之灵的微笑。

2022年8月15日至2023年7月12日一稿

2023年7月20日至8月4日二稿

2023年8月30日至9月18日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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