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民撒开捞着石老闷的手,瞅着在咕嘟咕嘟冒着蒸汽的大锅,胸有成竹地说道:“这口锅里熬的就是掌了印度胡椒的胡辣汤,正在熬,等熬好了你可以先尝尝,拿拿味儿,实不相瞒,我是一边熬一边琢磨,等熬出了我认为最满意的汤,我就支锅卖汤。你老弟说的那些话,我不能说不对,七姓八家中的石家和李家,就是咱两家,咱两家也是亲戚,咱俩也是表佬,祖先都是一个。眼望儿老日占了咱的祥符城,家家户户活得都可难,都在想法儿。你老弟今个来找我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也同意大家抱团,可是不巧,晚了一步,你老弟也好,章兴旺也罢,总不能用恁支起的锅来卖我的汤吧,生意这事儿,在需要的时候合伙可以,在不需要的时候合伙就是傻孙,不定谁摊为啥不得劲,往汤锅里扔进一粒儿老鼠屎呢,我说的对不对啊?”
听罢李慈民这番话,石老闷冇啥可以再说,不管你再说啥就是不论理了,生意都是自家的,生意做好做孬与他人无关,也别说啥七姓八家,更别去认定自己的祖宗是不是犹太人,说一千道一万,自家的日子自家过,再难也得自家过。在支胡辣汤锅这件事儿上,李慈民已经有备而来,抢先了一步。想到这儿,石老闷心里反倒透亮了许多,他把自己的鼻子往汤锅前凑了凑,闻了闻,又抓过一旁的木勺子伸进大锅里,转了转,捞了捞,又瞅了瞅。
李慈民:“咋样?”
石老闷:“瞅着是中。”
李慈民:“那你尝一碗,拿拿味儿,跟你在凹腰村喝的那锅汤比比。”
石老闷:“中,给我来一碗,尝尝。”
李慈民面带兴奋地压汤锅里给石老闷盛了一碗汤,石老闷接过汤小心翼翼地喝了几口,咂巴了两下嘴,回着味儿。
李慈民瞅着石老闷,问道:“咋样?跟你在凹腰村喝的那锅汤,味道一样不一样?”
石老闷:“好像不大一样。”
李慈民谨慎地问:“你说说,咋个不大一样?”
石老闷:“你猜猜。”
李慈民:“我猜个屁啊,快说!”
石老闷冲着李慈民竖起大拇指:“比三哥熬的那锅汤味道更好!”
李慈民满脸展样地:“真的假的?”
“谁说瞎话谁是妞生的。”石老闷把汤碗搁到嘴边又喝了两口,砸巴着嘴说道:“这印度胡椒熬出的汤是冇问题了,问题是你打算把汤锅支在哪儿啊?支在寺门那你就是装孬,马老六的汤锅就彻底去球了。”
李慈民胸有成竹地:“你猜猜,我打算把汤锅支在哪儿。”
石老闷:“哪儿?”
李慈民又是一字一顿,嘴里蹦出来四个字儿:“右、司、官、口。”
石老闷压李慈民家出来后,直接奔了右司官口,他把李慈民的态度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了章兴旺。
章兴旺听罢石老闷的转述后,阴沉着脸狠狠地说了一句:“不认这壶酒钱啊!”
石老闷:“也别怨他不认这壶酒钱,咱清平南北街上的人都难认这壶酒钱,拿不出让人口服心服的证据,你说咱那一条街上姓李的姓石的,是七姓八家里的人就是七姓八家里的了吗?你说不是就不是吗?艾家祖辈都是敲明亮响(直接)地认这壶酒钱,祥符人也都认,恁章家是不是七姓八家里的那个章,在别人看来也很难说呢,自己心里清亮就妥了。”
章兴旺:“俺心里当然清亮,俺章家就是七姓八家里的那个章家。”
石老闷:“空口无凭,你拿出证据来啊?”
章兴旺:“我听俺爹说的,俺爹听俺爷说的,俺爷听俺爷爷的爷说的。”
石老闷:“这还是空口无凭,你瞅人家艾家,屋里墙上挂着的那个物件,你还有印象不?”
章兴旺:“啥物件?”
石老闷:“挂在艾家墙上的那个物件啊。”
章兴旺摇了摇头:“我冇啥印象了,你说啊,啥物件?”
石老闷用手比画着:“一个蓝色的六角星,书本大小差不多,在他家堂屋的西墙上挂着,艾大大说,那是个啥星啊,我记不得了,反正是犹太人吉祥物之类的玩意儿。”
章兴旺:“哦,我知了,你说的是大卫王之星吧,就是在耶路撒冷建立希伯来王国的那个大卫王,那个六角星就是犹太教的标志。”
石老闷:“就是啊,人家艾家有那么个标志,恁家有啥物件能证明恁是犹太人啊?我听艾大大说,祥符城里只要是姓艾的,都是七姓八家里的那个艾,姓章的可不一定,南关我认识个姓章的,吃大肉,汉民。”
章兴旺:“艾家挂在墙上的那个六角星,我也听别人说过,那是原先北土街犹太教堂里的物件,咋落到艾家的我不知,反正俺家就是七姓八家里的那个章家,你让我拿物件来证明我拿不出来,心里有啥都有了,用不着拿啥来证明自己。”
石老闷:“所以啊,你让李慈民说他跟艾家为啥是亲戚,他说不知道这也很正常啊。是不是亲戚又能咋着,是不是七姓八家又能咋着,别说老祖宗是一支上的,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还各自飞呢。我劝你啊,别再惦记那个印度胡椒了,趁早想别的法儿吧,要不几天,李慈民真要把胡辣汤锅支在右司官口,我看你咋办,你那口杂碎汤锅不死得透透的,那才叫怪。”
章兴旺彻底不吭气儿了,他知石老闷说的是大实话,听石老闷说,今个喝罢李慈民熬的那锅胡辣汤,味道比艾三在凹腰村熬的那锅汤还要好,李慈民这要是把他的汤锅支在了右司官口,就真冇自己的活头了。想到这儿,章兴旺不由心头一紧,嘴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卖尻孙,窜出去做生意呗,回来弄啥,他这是单门儿回来装孬孙的!”
石老闷:“你也别这么说,四处都在打仗,外面生意不好做,还不如在家待着,再说,他儿又跟着艾三窜了,他的家全指望他照护,不支汤锅还能干啥,银子挣多挣少是小事儿,牢牢稳稳有口饭吃才是大事儿。换谁都一样。”
章兴旺:“你说啥?李慈民那个孬蛋儿,跟着艾三窜了?”
石老闷:“对呀,老日冇来之前,他儿吃官司被抓,艾三把他儿压局子里捞出来以后,他儿就跟着艾三干了。要不,四面钟岗楼的老日被人勒死,都说是艾三做的活儿,把慈民吓得跟啥似的。”
章兴旺:“他那个儿可冇多大啊?”
石老闷:“可不是嘛,才十六岁,可鲁道(野蛮),也可膀材(魁梧、强壮),爱跟人打个架。”
章兴旺又不吭气儿了,这一次不吭气儿跟上一次不吭气儿不大一样,这一次他是嘴上不吭气儿,心里却在说话……
石老闷语重心长地对章兴旺说:“中了,印度胡椒的事儿你就死了心吧。其实,在我冇去找慈民之前,咱俩就应该有这个心理准备,恁好的胡椒,大轱远带回来,慈民那么能蛋个人,能不知那是个宝贝?他肯定有埋伏,绝对不会自己不留,全部送人。只不过有个问题我还冇想明白……”
章兴旺:“啥问题?”
石老闷:“他能带回来多少印度胡椒啊?这要是支汤锅,可是天天都得使啊?”
章兴旺默默地点着头。
石老闷见章兴旺冇接腔,带着猜测说道:“我估摸着,他是有印度胡椒的进货渠道,要不就是他有印度胡椒的种子,不管是进货还是种植,要保证他支的汤锅天天都得冒烟,慈民那么能蛋个人,总不可能锅支上两天就不支了吧,你说是不是?”
章兴旺还是默默地点头,冇接腔,此时此刻他的思绪并不在石老闷对印度胡椒的疑问上。
石老闷想了想,说道:“不中,我还得去问问他,如果他真有进货渠道,或是压西边带回来有印度胡椒的种子,咱也别说啥七姓八家,一个祖宗啥的,扯那些也冇用,就冲着压小在清平南北街上一起赤肚长大,他也不能吃独食儿。不中,抽空我还得去找他问问,眼望儿大家活得都可难心,他不能不人物,吃独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