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大大:“你弄不明白,我也不清亮。管他们是咋来的,咱眼望儿说的都是祥符话,咱眼望儿就都是祥符人,你说是不是啊,妞儿?”
莉妞儿:“就是,这话冇错。”
在这条清平南北街上,要论年纪,艾大大算是最年长者之一,她也是始终认定自己的祖先来自波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曾听她的爷爷说过,清平南北街上的艾家、石家、章家、李家,他们的先人,压波斯来到祥符是有文字记载的,是啥文字记载,是记载在啥地方,她爷爷都说过,但是她已经彻底记不清了。唯一还有点儿印象的就是,她爷爷说过,远在宋朝,他们的祖先来到祥符的时候,曾经把西洋布进贡给宋朝皇帝,可把宋朝的皇帝高兴毁了,宋朝皇帝还给他们的先人下过圣旨。据艾大大说,她家堂屋里挂着她爷爷写的那幅字儿,上面的内容,就是宋朝皇帝圣旨上的话,“归我中夏,遵守祖风,留遗汴梁”,谁知是真的假的,就权当是真的吧。在寺门跟儿的人们看来,不管真假,他们祖先来到祥符,朝廷和祥符人对他们都不孬,从来也冇歧视过他们,要不,艾大大她爷爷也不可能参加科举考试,成了清朝的官员,至今艾家墙上除挂着宋朝皇帝的“圣旨”之外,还挂着她爷爷身穿清朝官服的画像。艾大大也曾不止一次对艾三说过,清平南北街上的犹太人,除艾家、章家、李家、石家之外,肯定还有其他家,只不过年代太久,有些家被人遗忘了。因为她爷爷还说过,宋朝的皇帝不但下达了圣旨,还给来到祥符的犹太人赐了汉人的姓氏,艾家的艾就是其中之一,至于还有其他啥姓氏,艾大大说她爷爷也说过,她却记不得了,反正这条清平南北街上绝对不止眼望儿这几家。章兴旺他爹曾经就跟艾大大喷过这一板儿,怀疑清平南北街上压波斯那边来的绝不止这几家。
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缸里后,莉妞儿瞅着墙上挂着的画像,又说到了这个话题。
莉妞儿:“艾大,清平南北街上的人,都知咱这几家是犹太人,章兴旺他爹时不时也爱说,他章家是犹太人,可我咋老觉得章家不大可能是犹太人呢,你老觉得是吗?”
艾大大:“咋不是犹太人,你瞅兴旺他爹的那副长相。”
莉妞儿:“他爹的长相咋啦?”
艾大大:“一看就像波斯那边过来的人,大眼双眼皮,满脸的络腮胡子。”
莉妞儿回着味儿,摇了摇头:“有络腮胡子的人多着呢,我约莫着还是不像。”
艾大大:“俺爷爷说,波斯人的长相就是,高鼻梁,大眼,深眼窝,长下巴,咋不像?我看可像。”
莉妞儿:“像啥。老闷他爸也说过,波斯人长得可白净,你要说老闷他爹吧,还有这么点意思,你瞅章兴旺他爹那副长相,黑不溜秋的,像印度人。”
艾大大笑道:“恁三哥也这么说。不过恁三哥还说,据他了解,印度也有犹太人,压波斯来咱中国的犹太人,可多都是压印度那边过来的。”
莉妞儿:“要这么说的话,如果章家真是犹太人,那肯定是压印度那边过来的。”
艾大大:“不是冇这种可能。要不你看,清平南北街上的人,都不太喜欢章家。不过我倒冇那种感觉,章家人见了我也可亲。”
莉妞儿:“清平南北街上的人烦章家,是摊为章家卖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艾大大:“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为养家糊口,章家人也不会找这个骂,你说是不是?”
莉妞儿点着头,说道:“就是。我还是蛮感激章兴旺的,要不是他,这一回俺家老闷敢死在中牟。”
艾大大:“刚才我已经听兴旺说了,老闷他俩还碰见俺家三儿了,还喝了俺家三儿熬的胡辣汤。”
莉妞儿一听艾大大把话题转到了胡辣汤上,立马三刻接上了话茬,她压低了嗓门问道:“艾大,刚才兴旺来这儿不是跟你说罢了,老闷他俩在中牟碰见俺三哥了,三哥眼望儿去尉氏了。”
艾大大:“可不是嘛,兴旺就是专门来跟我说这事儿的。恁三哥担心我,怕祥符城也被水淹了。”
莉妞儿:“兴旺说冇说,俺三哥在凹腰村给难民们熬汤喝的事儿?”
艾大大:“说了,他说恁三哥可仁义,熬的汤可好喝,两大铁锅喝得底朝天。”
莉妞儿:“他说冇说,俺三哥熬胡辣汤的时候,汤里头掌的胡椒是恁家的宝贝?”
艾大大:“啥宝贝啊,再宝贝那也是胡椒,也是让人吃的嘛,好钢用在了刀刃上,人命关天的节骨眼儿上,再值钱的金银财宝,也冇一小玻璃瓶胡椒主贵,你说是不是?”
“那是。”莉妞儿眨巴着眼睛带着疑问,“俺家老闷一说,我也可稀罕,啥胡椒啊?熬出的汤恁好喝?俺三哥走哪儿带哪儿,主贵得跟啥似的,还说是你老的家当,我就可稀罕,咋就约莫着,那胡椒可不是一般二般的胡椒啊。”
艾大大冇吭气儿,把眼睛投向了墙上挂着的爷爷画像,半晌才轻叹了口气说道:“唉,要说主贵,也冇啥主贵,不就是一瓶压国外带回来的胡椒嘛……”
或许是为了满足莉妞儿的好奇心,也或许是艾大大愿意把埋在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她抓起已经纳了一半的鞋底,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向莉妞儿交出了那瓶胡椒的老底儿。
清平南北街上卖羊头肉的李慈民,用穆斯林的话说,是艾家的表佬(老表,指亲戚、远亲),说起表佬,祥符城里在教的人都知,大白话就是亲戚,有沾亲带故的关系,哪怕是沾着边,都可以叫表佬。在清平南北街上的人眼里,李慈民跟艾家是咋个表佬关系,都很模糊,但有一点不模糊,那就是李慈民自己说的,李家的背景也是犹太人。按李慈民自己的说法,他李家的先人每章儿在兰州,也就是宋朝的时候,是跟着艾家的先人一起来到祥符的,至于李家的先人是不是犹太人,谁也说不清楚,但摊为有这么一层关系。也就确立了艾李两家的表佬关系,清平南北街上的人虽然有点奇怪,但谁也说不出个啥,还是那句老话,有宗族关系,但又反贴门神不对面的表佬多了去,不是也冇人说啥吗?
艾大大告诉莉妞儿,她之所以把李慈民送给她的那瓶胡椒视为宝贝,是因为她有一个埋藏在心里许久的愿望。艾家在寺门已经住了好几辈人,在这条清平南北街上,唯独艾家算是有身份的家庭。祖上有人在朝廷为官,到了艾三这一辈儿,也算是混得不孬,艾三是吃皇粮的军人不说,在祥符城里也算是个能吆五喝六的角儿,走到哪儿都给他面子,在寺门跟儿就更不用说,有一身玩意儿,还有威望的沙二哥,见到艾三也是不叫哥哥不说话。可是,在艾大大看来,这些都很虚皮(浅薄),世界上冇一成不变的人和事儿,用老百姓的话说,谁也富不过三辈,谁也穷不过三辈,做官就牢稳了吗?自己的爷爷不是做过祥符县令吗?后来又咋着,就摊为晋陕甘三省的商人要在徐府街上建会馆,得了人家送的好处,后来被发现,不就丢掉了乌纱帽嘛。谁都想升官发财,可做官的风险大却谁都不去在乎。
在艾大大看来,干啥最牢稳?这个世界上只有当个手艺人最牢稳,谁的脸色也不用看,管你三皇五帝哪朝哪代,凭手艺吃饭的风险最小。艾大大在寺门经常当着街坊四邻说儿子:“别看俺家老三军装穿得怪支棱(整齐,有棱角),腰里还别着小八音,一旦天下大乱,先倒霉的都是那些腰里别着小八音的人。”艾大大说是这样说,可她也不当儿子的家,但她一直等时机,给儿子留后手。当李慈民把那一小玻璃瓶胡椒粉作为回报送给艾大大时,别管李慈民说这瓶胡椒是压哪儿带回来的,又有多主贵,老太太都冇太在意,直到有一天,她在自己熬的胡辣汤里掌了一丁点儿,一下子把她给喝镇住了,她立马断定,李慈民送给她的这一小瓶胡椒不是一般二般的胡椒,别管李慈民是压哪儿弄来的,祥符城里肯定是独一份。于是,喝罢汤之后,她去到李慈民家,详细询问那瓶胡椒的来历之后,请求李慈民,如果有机会再去摩伽陀国,一定要多带点儿这种胡椒回来。
李慈民说的摩伽陀国,按封先生的话说,是古印度的十六大国之一。按印度人的话说,就是佛陀住的地方,这个地方的特产除胡椒之外,还有石蜜和黑盐。李慈民告诉艾大大,他自己并冇去过印度,是有一年,寺门的几个穆斯林去麦加朝觐,他跟着一起去了,他是想瞅瞅那边有啥生意可做冇,结果病倒在印度和巴基斯坦交界一个小镇的车马店里,一个好心的印度人用随身带的胡椒给他冲水喝,竟然神奇地把他的身体给喝康复了。虽然他放弃了那一次去做生意的机会,可他用随身带的所有银子,压那个印度人手中,换回了救他命的那一小玻璃瓶胡椒。当艾大大详细听了那一小瓶胡椒的来龙去脉之后,才真正意识到这一小玻璃瓶胡椒的主贵,真的比黄金还要主贵。
艾大大觉得,这是一个能改变儿子命运和生活的小玻璃瓶,不说别的,如果能有办法弄到这种胡椒,就能熬出祥符城里独一份的胡辣汤来,啥国军军官小八音,那些虚头巴脑又有风险的行当,咋着也不如支个汤锅保把(保险,可靠)。远的不说,就说眼下,日本人一拿下祥符,有钱有势的,腰里掖着小八音的,都窜了,冇一个敢待在祥符城的,再瞅瞅清平南北街上那些手艺人,却冇一个窜的,该弄啥弄啥,用寺门跟儿人的话说,“日本人就不吃牛肉不喝汤了?”可不是嘛,住在沙家牛肉作坊里的那些日本兵,不照样喝汤喝得吸溜哈喇的。说一千道一万,一招鲜吃遍天,只要能弄到摩伽陀国的胡椒,就能熬出祥符城里独一无二的胡辣汤,别管谁坐江山,都不能不张嘴喝汤,说句难听话,祥符城再好的饭,都抵不过一碗胡辣汤。
莉妞儿弄明白了艾大大的心思后,问道:“那一小瓶主贵胡椒,让俺三哥救济凹腰村被水淹的人了,还去哪儿弄啊,就是不救济灾民,也不够支汤锅的啊?”
艾大大:“刚才兴旺来的时候也这样说。恁啊,脑子里就一根筋?不吃猪肉的人还冇听过猪叫?我已经想好了,等把老日打窜以后,就让你三哥想法儿去一趟印度,弄点胡椒种子回来,咱自己种。恁三哥要是不愿意去,我就让李慈民去,他也答应我了。”
莉妞儿深深地“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