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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襄公二十三年(第2页)

季氏以公为马正,愠而不出。闵子马见之,曰:“子无然。祸福无门,唯人所召。为人子者,患不孝,不患无所。敬共父命,何常之有?若能孝敬,富倍季氏可也。奸回不轨,祸倍下民可也。”公然之。敬共朝夕,恪居官次。季孙喜,使饮己酒,而以具往,尽舍旃。故公氏富,又出为公左宰。

季孙宿没有嫡子。按照规定,只能从庶子中选择一个立为继承人,呼声最高的是季公弥(又名)和季纥(悼子)。公年长,季纥年幼,但是季孙宿喜欢的是季纥。想立纥吧,又怕公有意见,于是和家臣申丰商量:“弥与纥这两个孩子,我都喜欢,想选择有才的那个立为嗣子,您有什么意见?”

申丰是个聪明人。长幼有序,没有嫡子就立庶长子,这个还用商量吗?之所以要商量,就是想立小儿子呗!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季孙宿自己不明说,想要借别人之口来说,这不是坑人吗?申丰如果顺着他的意思说了,岂不被公恨死?傻瓜才会上当!申丰不回答,快步退下,而且回家就收拾东西,做好逃跑的准备。过了几天,季孙宿又来找申丰商量,申丰两手一摊:“您要再问的话,我就驾上我的破车走人了。”季孙宿只好将这件事暂且放一边。

但是季孙宿并不甘心,继承人的问题始终要解决,于是又找臧孙纥商量。臧孙纥却一点也不为难,说:“请我喝酒,我为您立他。”

于是季孙宿请朝中的大夫们到家里喝酒,以臧孙纥为上宾。向宾客献酒完毕,臧孙纥命令在北面铺上两层的座席,换上新的洗干净的酒樽。

两层座席是大夫以上级别才能用的;春秋时期以坐西向东为尊,坐北朝南仅次于主位;再加上新的干净的酒樽,宾客们便知道有大人物要来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大人物就是季纥。臧孙纥派人请季纥前来,并亲自走下台阶去迎接季纥。主宾起身,其他客人也就跟着起身。直到季纥坐下,大伙才落座。不需要任何语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臧孙纥这是将季纥当作季氏的继承人来对待了。

到了互相敬酒的环节,臧孙纥才派人去请公参加,让他和宾客们一起按照年龄排座次。弟弟在上而哥哥在下,谁尊谁卑一目了然。这一手是季孙宿没想到的,他大惊失色,怕公受不了这个刺激当场发作。

幸好,一切如常。事后,为了安抚公,季孙封他做了家族中的马正,也就相当于国家的司马,主管军事。公心里有怨气,不肯接受。闵子马(即马父)去见公,说:“您不要这样。祸福无门,唯人召之。作为儿子,只担心自己不孝,不担心没有地位。尊敬地接受父亲的命令,事情是可以变化的。如果能够孝敬父亲,甚至可以比季氏还加倍富有。奸邪不轨,其祸患也可以比普通百姓加倍。”

季纥既然已经是继承人,闵子马便称之为“季氏”了。公想通了,恭恭敬敬地早晚侍候父亲,认真地履行职责,干好本职工作。季孙宿很高兴,让公请自己喝酒,而带着成套的器物前往,把东西全部留下。公因此而致富,又出任了国家的左宰。

孟孙恶臧孙,季孙爱之。孟氏之御驺丰点好羯也,曰:“从余言,必为孟孙。”再三云,羯从之。孟庄子疾,丰点谓公:“苟立羯,请仇臧氏。”公谓季孙曰:“孺子秩固其所也。若羯立,则季氏信有力于臧氏矣。”弗应。己卯,孟孙卒,公奉羯立于户侧。季孙至,入,哭,而出,曰:“秩焉在?”公曰:“羯在此矣。”季孙曰:“孺子长。”公曰:“何长之有?唯其才也。且夫子之命也。”遂立羯。秩奔邾。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孟氏的宗主仲孙速讨厌臧孙纥,季孙宿则喜欢臧孙纥。

孟氏家臣中,有个担任御驺(养马驾车的官)的丰点,和仲孙速的庶子孟羯关系很好。丰点对孟羯说:“听我的话,你一定能够当上孟孙。”

前面说过,“孙”是对季氏、孟氏、叔氏、臧氏、氏五族宗主的尊称。所谓当上孟孙,就是当上孟氏的宗主。对于孟羯来说,这显然是一个太过奢侈的愿望,因为仲孙速是有嫡子的,其名为秩,也就是原文中的“孺子秩”。可是丰点再三跟孟羯说,孟羯也就同意了。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到了仲孙速病重的时候,丰点跑去找季公,说:“假如想立羯为孟氏继承人,就请他仇恨臧孙纥。”公最恨的人就是臧孙纥,于是对季孙宿说:“孟家的孺子秩本来应当继承家业,可是如果能够让羯当上继承人,那咱们季氏就确实比臧氏有权势了。”

季孙宿不答应。季氏比臧氏有权势,那是不用说的。到了八月十日,仲孙速死了。公陪着孟羯在门边接受宾客的吊唁。季孙宿来了,进门,哭,出来之后就问:“秩在哪儿?”公回答:“羯在这里。”季孙宿说:“孺子秩是长兄。”公说:“长什么呀?有才能才是关键。而且这也是他们家老爷子的命令。”季孙宿便不再吱一声了。为什么?这是他之所以选择小儿子为继承人的理由啊!于是孟羯被立为孟家宗主,也就是仲孙羯。

秩逃奔邾国。

臧孙入哭,甚哀,多涕。出,其御曰:“孟孙之恶子也,而哀如是。季孙若死,其若之何?”臧孙曰:“季孙之爱我,疾疢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疢不如恶石。夫石犹生我,疢之美,其毒滋多。孟孙死,吾亡无日矣。”

孟氏闭门,告于季孙曰:“臧氏将为乱,不使我葬。”季孙不信。臧孙闻之,戒。冬十月,孟氏将辟,藉除于臧氏。臧孙使正夫助之,除于东门,甲从己而视之。孟氏又告季孙。季孙怒,命攻臧氏。乙亥,臧纥斩鹿门之关以出,奔邾。

臧孙纥前来吊唁仲孙速,表情甚为悲哀,哭得稀里哗啦。出来之后,他的御者表示不理解:仲孙速这么恨您,您却如此悲伤。季孙宿死了的话,您可怎么办哦?臧孙纥回答:“季孙氏喜欢我,这是无痛之病;孟孙氏讨厌我,这是治病之药石。无痛之病不如有痛之药。药石可以让我活下去,病虽无痛,它的毒性却更厉害。孟孙去世了,我的灭亡也就指日可待了。”

说白了,良药苦口利于病,讨厌你的人不一定是害你的人,喜欢你的人却有可能是要命的人。让人不理解的是,臧孙纥如此聪明睿智,为什么会参与季氏的继承人纠纷而得罪公呢?也许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果然,仲孙羯关门闭户,对季孙宿说:“臧孙纥想要作乱,不让我完成葬礼。”季孙宿不信。臧孙纥听说这件事,加强了戒备。十月,孟氏将要开挖墓道,向臧孙纥请求借调民工。臧孙纥派正夫(官名)帮忙,在曲阜的东门外动工,自己则带着甲士去视察。这一举动,当然是为了防备仲孙羯对自己动手。仲孙羯却添油加醋地对季孙宿说了这件事。于是在季孙宿看来,臧孙纥真的是要作乱了,否则的话,怎么会带着甲士去视察工地呢?季孙宿一怒之下,下令进攻臧氏。十月初七日,臧孙纥自曲阜的鹿门仓皇出逃邾国。当时的情况想必是相当紧急,因为臧孙纥是砍断鹿门的门闩才出去的。

初,臧宣叔娶于铸,生贾及为而死。继室以其侄,穆姜之姨子也。生纥,长于公宫。姜氏爱之,故立之。臧贾、臧为出在铸。臧武仲自邾使告臧贾,且致大蔡焉,曰:“纥不佞,失守宗祧,敢告不吊。纥之罪不及不祀,子以大蔡纳请,其可。”贾曰:“是家之祸也,非子之过也。贾闻命矣。”再拜受龟。使为以纳请,遂自为也。臧孙如防,使来告曰:“纥非能害也,知不足也。非敢私请。苟守先祀,无废二勋,敢不辟邑!”乃立臧为。臧纥致防而奔齐。其人曰:“其盟我乎?”臧孙曰:“无辞。”将盟臧氏,季孙召外史掌恶臣而问盟首焉。对曰:“盟东门氏也,曰‘毋或如东门遂,不听公命,杀立庶’。盟叔孙氏也,曰‘毋或如叔孙侨如欲废国常,荡覆公室’。”季孙曰:“臧孙之罪皆不及此。”孟椒曰:“盍以其犯门斩关?”季孙用之,乃盟臧氏,曰:“无或如臧孙纥干国之纪,犯门斩关!”臧孙闻之,曰:“国有人焉!谁居?其孟椒乎!”

顺便说说臧孙纥的身世。

当初,臧孙纥的父亲臧孙许在铸国娶妻。妻生了臧贾和臧为,然后去世了。臧孙许又续弦,娶了妻的侄女,也就是鲁宣公夫人穆姜的妹妹的女儿,生了臧孙纥。因为穆姜的关系,臧孙纥从小在公宫中长大,穆姜很喜爱他,所以将他立为臧氏的继承人。臧贾、臧为则被送到铸国的外公家。说白了,臧孙纥是以庶子的身份继承家业,臧家的嫡子反倒是流落在外。

臧孙纥逃到邾国,派使者给臧贾报信,同时送上一只大乌龟,说:“我无能,不能奉祀宗庙,谨向您报告我的不善。我个人的罪过,不至于断绝祖先的祭祀,您拿着这只大乌龟去请求立臧氏的后人,应该是可以的。”臧贾说:“这是家门之祸,不是您的罪过,我听到命令了。”再拜,接受了大乌龟。臧贾派臧为前往曲阜进献乌龟,请求立臧氏之后。臧为去了,却不是请求立臧贾,而是请求立自己为臧氏宗主。

臧孙纥从邾国回到臧氏封邑防地,派使者向鲁襄公报告:“我并不能为害国家,只是因为智谋不足才有今天。我不敢为自己请求什么,如果保存先人的祭祀,不废弃两位先人(臧孙辰、臧孙许)的功勋,我岂敢不让出封地?”这就是和鲁襄公谈条件了:只要肯保留臧氏宗祀,我就让出防地。鲁襄公接受了,于是立臧为为臧氏宗主。臧孙纥如约献出防地,自己投奔了齐国。

春秋时期的规矩,某位卿大夫因为犯罪而出逃,国内的诸位卿大夫应当盟誓,共同声讨其罪恶。换句话说,就是开一场批斗会,给他的问题定个性,让他没有翻案的机会。臧孙纥既然逃到了齐国,手下人便问他:“他们会为了您而盟誓吗?”

臧孙纥说:“不好定罪。”

确实,臧孙纥并没有犯什么罪。诸位卿大夫准备盟誓,季孙宿召见掌管“恶臣”的外史而询问他誓词该怎么写,外史提供了两个模板:一是当年为公子遂盟誓,写的是“不要像东门遂那样不听君命,杀嫡立庶”。二是当年为叔孙侨如盟誓,写的是“不要像叔孙侨如那样想要废弃国家的伦常,颠覆公室”。季孙宿说:“臧孙的罪过都没到这个地步。”这时,有位叫孟椒的年轻人出了个主意,说:“何不拿他冲撞鹿门砍断门闩说事?”季孙宿接受了,于是与诸位卿大夫盟誓,说:“不要像臧孙纥那样触犯国法,闯城门,砍门闩。”不要笑!这就是中国古代的政治智慧:官员犯了错误,却要给他安一个其他的罪名,以淡化政治斗争的痕迹。

臧孙纥在齐国听到这个罪名,感叹道:“鲁国有人才啊!会是谁呢?应该是孟椒吧!”

顺便说一下,这位孟椒是孟氏族人。其父孟它,是仲孙蔑的儿子。孟氏这一支以“子服”为氏,孟它即子服它;孟椒即子服椒,因其谥,又写作子服惠伯。

晋人克栾盈于曲沃,尽杀栾氏之族党。栾鲂出奔宋。书曰“晋人杀栾盈”,不言大夫,言自外也。

晋国人在曲沃打败栾盈,杀尽栾氏的族人与党羽。栾鲂出奔宋国。《春秋》记载“晋国人杀了栾盈”。不写“大夫”,是因为他是自外而入内,已经不是晋国的卿大夫了。

齐侯还自晋,不入,遂袭莒。门于且于,伤股而退。明日,将复战,期于寿舒。杞殖、华还载甲夜入且于之隧,宿于莒郊。明日,先遇莒子于蒲侯氏。莒子重赂之,使无死,曰:“请有盟。”华周对曰:“贪货弃命,亦君所恶也。昏而受命,日未中而弃之,何以事君?”莒子亲鼓之,从而伐之,获杞梁。莒人行成。

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

齐庄公讨伐晋国,沉浸在战胜的喜悦中,意犹未尽,不想回国。于是顺手牵羊,袭击莒国,正面进攻且于城,被莒国人伤了大腿,只好撤退。但是又不甘心,还要再战,与诸将相约在寿舒会合。杞殖(字梁)、华还用战车载上甲士,趁夜进入且于隘道,露宿在莒国城郊,准备第二天一早按计划发动突袭。没想到莒国人早有准备,第二天他们在蒲侯氏遇到了莒子亲自率领的部队。偷袭部队人数不多,双方实力相差悬殊。莒子赠给杞殖和华还重礼,要求他们不要战死,说:“请和你们结盟。”华还回答:“贪恋财货而丢弃君命,这也是您讨厌的吧。昨天晚上接受命令,今天不到中午就丢弃,我们拿什么去侍奉君主?”这就没办法了。莒子亲自击鼓,追击齐军,杀死了杞殖。

这样一来,齐庄公再战也占不到便宜,接受了莒国人的请求,双方媾和。

齐庄公回国,在临淄城郊遇到杞殖的妻子,派人吊唁。女人不接受,说:“如果杞殖有罪,哪里敢让国君派人吊唁?如果没有罪,还有先人的破屋子在那里,妾身不接受在郊外的吊唁。”言下之意,杞殖好歹是个大夫,要吊唁就到家里来吊唁,不能像个庶人一样在郊外随随便便接受吊唁。齐庄公知道错了,亲自到杞殖家里去吊唁。

齐侯将为臧纥田。臧孙闻之,见齐侯,与之言伐晋,对曰:“多则多矣,抑君似鼠。夫鼠,昼伏夜动,不穴于寝庙,畏人故也。今君闻晋之乱而后作焉,宁将事之,非鼠如何?”乃弗与田。

仲尼曰:“知之难也。有臧武仲之知,而不容于鲁国,抑有由也,作不顺而施不恕也。《夏书》曰‘念兹在兹’,顺事、恕施也。”

齐庄公准备赏给臧孙纥一些土地。臧孙纥听到消息,跑去求见齐庄公。齐庄公说起讨伐晋国的事情,臧孙纥说:“战功确实是很多了。可是您却像是老鼠。老鼠啊,白天潜伏,夜晚行动,不在宗庙打洞,是因为害怕人的缘故。现今您听说晋国有乱而后起兵,还不如去侍奉它,这不是老鼠是什么?”齐庄公的反应可想而知,赏赐土地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臧孙纥疯了吗?没有。他是看到齐庄公已经很危险了,不想接受其封赏,以免惹祸上身,所以才故意激怒齐庄公。这么明智的一个人,竟然被迫离国出走,所以连孔子都感慨:“聪明难啊!有了臧武仲的智慧,而不能为鲁国所容纳,这是有原因的,是因为行事不顺于事理而所为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夏书》上说,‘想着这个,念着这个’。就是要顺于事理而考虑他人。”

原文中所谓“作不顺”,是指臧孙纥帮助季孙宿废长立幼,瞎掺和。“施不恕”,是指臧孙纥没有考虑季公的感受,蛮横地剥夺了他的继承人资格。儒家所谓的“恕道”,也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凡事多想想人家的感受,就不会卖弄聪明,自取其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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