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摆手道,“咱们进去坐下说罢。”
武三思当先走在前头,高声令侍女备茶,一面请他们坐,一面致歉。
“如从旧制,东宫除左右春坊属官外,单宫女、内侍便当有五六百人,头先府监也指了内侍省调拨人手,可是枕园地方实在狭小,铺排不开,因此臣只收了五十人。此节琐事,从前未及向太子妃禀告,今日一并说了。”
韦氏脸上的笑意更客套了。
“人说客随主便,住在王爷府上,自然处处都听王爷安顿。”
武三思哈哈一笑,俏皮道。
“太子妃折煞臣了,天下是李家的天下,圣人与殿下是主,臣若有幸,为主上筹谋操持,便是衔恩,若无幸,客居神都到老,终究是要叶落归根的啊。”
话说的客气,可是李显面上浮着一丝淡淡的尴尬。
说来两家是亲上加亲,又同住一府,两代之间相处已经很随便,但实际上,二马同槽,强弱对比无时无刻不在。
譬如面前这碗茶,侍女便敢先端给武三思,再给他。
武三思对他的心思一望即明,却不在意,只凝神在韦氏面上。
“三阳宫是臣领旨修建的,征发十万民夫,所费不菲,宫宇足有十重景致,不过完工后圣人尚未踏足,此番圣人携东宫……”
客气地冲李显点点头。
“……出巡,中枢官员并控鹤府、羽林、上四卫等等皆要随驾,京城防务空虚,因恐番邦觊觎,臣与颜夫人商量,不如留下太孙监国。”
他顿在这里,等待韦氏理解反应,眼睁睁看着她凄苦的眼神活泛起来。
“梁王是说……太孙?”
韦氏甩开李显累赘牵绊,激动地向前倾身,“是我重润?”
武三思非常确定地重重点头。
“是,太孙久在长安养病,臣等未曾见过,不过这一向听闻好了许多,府监已着人接他回神都,就住在弘徽殿,那处毗邻玄武门,宫室宽敞,起居舒适。”
韦氏听了猛地起身,又哭又笑,大失往常镇定持重,离开座位,当地心一遍遍转圈,走得太快,差点被帔子绊一跤。
李显忙一把搀住她,“这就好,这就好。”
他也高兴,但更多地还是替韦氏高兴,反正他儿子多,传宗接代的任务早已完成,后事韦氏说了算,所以嫡子好坏也不要紧,总之有这一个在,韦氏长久的噩梦便可醒了。
“重润回来,刚好把几个小的也教教,省的咱们费心。”
“我重润还未加冠呐!”
韦氏顿住脚嗔怪地回他。
“你也还不到四十,怎么就揣起袖子当起老太爷了?”
说的李显挠头嘿嘿笑,武三思冷眼旁观,不防储君夫妻相处这般家常随意,就像从前他和娘子一般,倒愣住了。
“光惦记给他派活儿,往后东宫修好了,你管哪一头?要叫我说,反正轮不上你理政,正该把小书房立起来,你自己教去!譬如重福这年纪,要不了两年孙子都该来了。我儿,且要在娘亲怀里受用呐!”
她如此说,李显自是从善如流,一叠声道好。
韦氏几乎已忘了外人在场,满脸眼泪,语无伦次道,“我儿已十七岁了,定然又高大又英俊!”
武三思袖手看着,心道这女人到底把儿子排在夫君前头,一得了儿子,都忘了帮夫君在臣下面前摆架子,遂殷殷道是,垂着眼道。
“请太子妃放心,所谓监国,并非理政,不过是在帝座底下设张小椅子,听听六部的抱怨罢了。圣人原本属意相爷留下,后来又说相爷年初奔波劳苦,难得消散,另指了魏元忠留京。有他辅佐,出不了岔子的。”
韦氏哪里在乎儿子能否胜任监国重任,急切道,“我是说她真的让……”
武三思扬了扬眉,把她仓促因而欠妥的追问堵在嘴里。
“些许小事,圣人懒怠细问,只要颜夫人答应了,与府监说一声,再请上官才人复核文字,圣旨晚上就能发出来。”
长久的期盼,入京数月束手无策,就算立储后也没有丝毫音信,韦氏夜夜思念,求告无门,却因旁人一念之仁,略施小计,就全解决了。
她感激又赧然,抬手拭泪,道,“梁王大恩大德,我必倾身以报。”
武三思颔首,“人说夫妻一体,两亲家自然也是一体,报答不报答的,往后再说罢,到底母子相见最要紧。”
韦氏连连点头。
“王爷说的是,这才叫患难见真情呢!实在多谢。”
她歉意地望住李显片刻,却未说话,只侧着脸托付给武三思。
“殿下与我,十余年不离不弃,再苦再难也没分开过一日,这回却是……为难殿下孤身赴宴。圣人面前,还请王爷多多周全。”
武三思听出韦氏作为儿媳,竟然担忧夫君应付不了婆母,颇有些惊讶,再看李显神情泰然,仿佛承认确实就是如此,只得信了,因想了想道。
“太子妃如果不放心,臣还有一计。”
李显急道,“快快说来!”
“三阳宫距离神都只百多里,但要翻越轩辕关,盛夏植物丰沛,路险难行,日方可抵达。路上公主、才人自是近身随侍,至于殿下,照臣猜想,隔日才会传召,所以臣原想……不过臣请托多时,颜夫人仍不肯为太子妃开口。”
“原来王爷是为这个烦恼,那就不必,多谢王爷高谊,然我知晓,就算颜夫人肯开口,圣人也不会应允的。”
韦氏失笑,双手端起茶盏递到武三思手上。
武三思接过来,抬手掩口品茶,那幽幽的香气伴着水雾蒸腾环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