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开了,咕嘟咕嘟地迸裂开一个又一个气泡,有人撒了一把麦粉,又一把麦粉进去,那清澈的气泡就变成了浑浊的面汤。麦粉越撒越多,周围迸裂开的赞叹声也就越来越多,等到最后将一小块洁白的油脂放进去,再从皮囊里倒出最后一点盐渣时,围在锅边的人已经红了眼。
他们已经很久没吃过这样丰饶的一餐,失态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就连他们的主将也坐在锅边,神情平静又满足地望着那口大锅。
——大监军也要跟咱们一起去吗?
他们望着坐在锅边的人,窃窃私语,大监军怎么能去呢?看他那把骨头,像老树上枯死的枝丫一般,随时就要刺穿皮囊似的。
有老兵悄悄地凑过去,“大监军……”
沮授望了他一眼,“何事?”
“若只是夜袭敌营,小人这一营出城便是,何劳大监军亲临战阵呢?”
“我去不得吗?”他问。
去自然是去得的,但这群跟着审配被从邺城发配至此的老兵都觉得,他是不必去的。
……不值当呀!
他们不明白什么君君臣臣的大道理,可是谁家都有两三个兄弟,也知道兄弟抱团的重要性,这世道这样艰难,齐心协力都不一定能活下去,怎么能自家兄弟打成一团呢?
打到外敌兵临城下,打到拿他们这些贱命去填他们兄弟这个糟心的坑!
那是大袁公的儿子,是金尊玉
贵,累世阀阅的郎君,黔首们不敢骂一句混蛋,只能委婉地劝大监军一句:“小人命贱,刀山火海去就去了,大监军这样尊贵的人……”
伙兵很虔诚地取了一个边缘没有缺口,完整又干净的碗,将木勺伸进锅底,慢慢地舀了最浓稠的一勺上来,倒进碗内。
似乎还不足够——这个身上戎服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家伙又很殷勤地将木勺再次伸进锅中。
这次勺子在汤面上追了一圈,终于捉住几颗油星,珍重而谨慎地舀起,倒进碗内。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着大监军的晡食被第一个端上来,而后才是兵士们的。
有人偷偷咽口水,有人不自觉抽动了一下下巴,他们都紧紧盯着那碗麦粥,艳羡,但没有半分嫉妒。
——这是天经地义,不容置疑的。
但沮授接过那碗麦粥后,并没有立刻就食,他问了那个劝他的老兵一个问题:
“你为何觉得我的性命比你的更尊贵呢?”
老兵捧着个空碗,愣愣地看着他。
“大监军出身世家……”
“而后呢?”
老兵似乎说不出来了。
沮授便笑了一笑,将那碗粥递给了这个诚惶诚恐的老兵。
“你吃了它,尚有力气杀敌,”他说,“我吃它是断没什么用了。”
濮阳粮尽,想再守也是能守下去的。
程昱供给军粮的那些套路,难道沮授就不会吗?袁谭围而不攻,守军的消耗就减少了许多,再加上这城中尚有数千嗷嗷
待哺的百姓,天气又渐渐变冷,食物容易保存。若是吃程昱风格的军粮,他大可以慢慢杀,慢慢吃,吃到来年开春怕也不难。
这样的主意,莫说是辅佐袁绍多年的沮授,哪怕是一个流寇贼匪,也能想得出来,但问题是……他守这座城,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当初辅佐袁绍,又为了什么?
他兢兢业业谋求了一辈子的东西,就是一座只余白骨的空城吗?
初冬时节,天黑得很早,这千余老兵将粮仓里的存粮大快朵颐,扫荡一空后,整座濮阳城已经暗了下去。
除了被沮授占用的几处宅邸,外加城墙之外,整个濮阳城陷入了一片寂静的黑。
有火把攒动,有马蹄声响,脚步声混杂,向着武库而去,沿途的窗洞里没有半分声响,像是所有人都死绝了一样。
沮授骑着马走在这条长街上,想起审配战死的那个夜,想起追随在他车后的无数身影。
那时明明形势比眼下更加危急,他却胸中激荡一股豪情壮志,感觉好像整个天下就在眼前。
有火光忽明忽暗。
有拒马被缓缓搬开。
有战马被捏住了鼻子,一步一步,小心向前。
火光下的营地轮廓渐渐变得清晰,箭塔上的人影,风吹过帐篷旁的旗帜,都在黑夜里浮现出来。
士兵们胃肠里那碗热乎乎的麦粥化作了四肢的力量,让他们精神抖擞,准备用一场决死的夜袭来报答将麦粥分与他们的大监军。
大监军
胃里虽然只有最后半碗浊酒,却也烧得他脚步都轻盈起来,连胸腔里的心脏都跟着振奋地跳动着!
他也如审配,如田丰一般,死志已决,想用颈中热血溅大公子一身,也算是完成了自己对主公,对三公子的承诺,更是将濮阳城中日夜哭泣的百姓解救了出来!
“大监军!”有人小声道,“似有诈呀!”
箭塔上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