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是上海这里的地方官员,这场风波,也暂时动不到他的一丝一毫。可是政治场上,牵一发而动全身,谁知道哪天,不会波及到自己身上。冯士尧是知道厉害的人,所以这段时间的日子,也过得头痛万分。自从那天夜里,跟周少短短打了数个小时的交道,他的心,就从此悬在半空中,没有放下来过。当年选择跟着首长,就是觉得他够狠够手段,这么多年来,从地方到中央,走得虽然有惊,总是无险,渐渐根深叶广,眼见着他还差一口气,就要江山在握,原以为一切已成定局,再没什么人可能摇动这样的参天大树,没想到一夜之间,风云变色——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策与千里之外,好个周少!紧皱着眉头,推开面前所有报告,他立起身来,只是在房里踱步徘徊。首长个性阴沉严肃,周少幼年的时候,又大部分时间不在他的身边,他们的父子关系,一向极淡。但是弄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他实在难以理解。现在他这个办事的,真是被夹在当中,两头不得好。留在上海快要一个月了,顾家的人在他眼皮底下凭空消失,现在香港那里,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烦躁不安,再这样下去,不用首长发话,他这个老臣子,自己都没脸回北京去。
正思前想后,突然电话铃声响起,他转头接起,那里传来的声音,让他立时习惯性地立得笔直,“首长。”
电话那头只是简短地讲了几句,便挂断了,他握着话筒,默然立在原地良久。
终于,冯士尧垂首将话筒搁下,迈步推门而出,两侧警卫齐刷刷地敬礼,“署长。”
“准备车子,我亲自去请周少回北京,首长要见他。”
门铃突响,美姨从厨房跑出来,拿起话筒接听,“噢,冯先生啊,等一下啊,我马上过来。”
回头扬声,“少爷,冯先生来了。”
周的声音传来,“开门吧。”
按下开关,她开门走出去迎接,镂花铁门在面前缓缓向左右移动,门外黑色的车子,停了长长一串,车门打开,静静走下十数个身穿制服的男人。怎么了?突然心惊肉跳,美姨顿住脚步,立在门内愣住了。
“美姨,你进屋去吧。”身后突然传来少爷的声音,回头只看到他缓步从小径走过来,脸上表情淡然,毫无惊讶之色。
“周少,首长刚才来电话——”
“冯伯伯,我等你很久了,”周微笑打断他,“不用多说,上车吧。”
出什么事了?“少爷——”美姨立在一边,声音里都是担忧。
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周对她轻轻摆手,“美姨,你放心,没什么事,我很快就回来。”
那些车来去匆匆,周一上车,便悄无声息地开走,美姨站在铁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去,冷风阵阵,只觉得从里到外所有的暖和气都被吹走了,半晌,突然有一辆车快速地开近,最后在她面前停下来,车门开了,熟悉的人走下来,见她站在门口,只是一愣,“美姨,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周呢?”
回过神来,感觉诧异,“宁染少爷,侬哪能来了?少爷出去了,不知道撒辰光回来。”
“出去了?”宁染皱眉头,“到哪里去了?”
“冯先生来请的,到撒地方去我就不晓得了。”
“这样啊——那我先走了,等他回来再说吧。”宁染转身上车离去,车厢里温暖如春,可是后视镜上,照出他的脸色,眉梢眼角,毫无暖意,只是一片阴沉。
飞机平稳降落在首都机场,一行人行色匆匆,特别通道外,早有车队静静等候着,一路上,周都是沉默不语,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却突然侧脸,对坐在身边的冯士尧微笑开口,“冯伯伯,小乐他们做事莽撞,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
“周少,您说这个话,我实在是承受不起。”此时此刻,再也不敢小觑面前的太子爷,冯士尧脊骨微凉,声音恭敬,回答得诚惶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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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门开处,满室寂静。天色将晚,北京的深秋,早已寒得入骨,虽然室内温暖依旧,但是偌大的空间,色调暗沉,窗外又是一片萧瑟景象,那些微的暖意,仿佛浮在身外,心中竟完全感觉不到。
“周。”那老人负手背对着他,立在窗前。声音低哑,没有回头。
他走过去,在距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凝神看着他的背影,虽然表情淡然,但是眼里微光闪动,复杂一片。
“北京大凉了,”老人突然回过身来,面对自己的儿子,“上海应该比这里暖和得多吧?”
“还好,靠海的城市,总是好些。”
“是个好地方啊,怪不得你,一去不思返。”
周微微笑了,“父亲不也是,在那里待了那么多年,乐不思蜀。”
“乐不思蜀——”有笑声传过来,周抬眼望过去,那张苍老的脸,笑纹深刻,可是眼中毫无笑意,突然笑声停歇,他开口说下去,“为了一个女人,翻天覆地,值得吗?”
“这个问题,当年您问过你自己吗?”
一时沉默,两个人面对面立着,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像。半晌之后,老人突然侧过脸,回身走到桌前坐下,“周,你知道这些年,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在他对面坐下,周眼梢微扬,“是,我都看到了。父亲这么多年,苦心积虑,辛苦了。”
“苦心积虑,呵呵,”低笑声,“这条路,既然走了,就一定要走到终点。所以,我不会让任何意外,来破坏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