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药后,福贵人一般都要睡上一个时辰。其间若是有人惊扰,必然大发脾气。几日来,因此被责罚的宫人不在少数。
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景宁将头伏在双膝上,静静地出神。
自从那日,她再没去过承乾宫。
倒是映坠,几日未见她,便偷偷跑到延洪殿来。那个单纯的丫头,根本不知后宫人多眼杂,稍微有些动作,都是瞒不过旁人的眼睛的。为此,她少不得要挨年长嬷嬷的责骂,倒是皇贵妃大度,不仅从未责罚,反而频频恩赏,旁人看来,甚是羡艳。
只有景宁知道,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因为此刻,钮祜禄皇贵妃正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微笑,耐心地等着她走投无路,然后一步一步走进自己事先预设的陷阱。
所谓规则,早已在开始就设定好。
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起身,掸了掸裙上的灰尘。
后宫嫔妃品阶不同,穿戴迥异,宫女亦如此。
就如她,穿着花盆底儿的旗鞋,身上是湖绿色的宫装,虽然颜色沉闷,但袖口领口处都用素色的线绣着淡雅的花样,虽简单却不失精致。
那些地位极高的嬷嬷,虽然不再年轻,却气韵依旧,稳重,历练,含着从容淡定的皇家味道。想来,她现在最大的愿望,便是像她们那样,苦熬几十年,最后,年老色衰,老死宫里。
这时,耳畔,有轻微的脚步声,蓦地响起。
她有些不耐,明明已下过吩咐,不过未时,任何宫人不得踏入寝殿,为何还有人要明知故犯。
带着微微地怒意,她抬头,还未来得及多想,就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怎么,不认识了?”他抿唇,轻笑着睨着她,满眼的促狭。
拆穿
今日,他依旧是一身便服,不同的是,那双杏黄缎云尖底鞋换成了一双金质鳞纹的黑色软靴,沿缝镶着镀金纽扣,纽扣上刻的是云纹的吉祥图章。虽低调,依然奢华高贵。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大清的至尊,年轻的帝王。
那日,他们就曾见过一面,她却并不识他。也难怪,当时她并未抬头,匆匆一瞥,亦不敢仔细观瞧。如今一看,方知道,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好看的男子。
可惜,他是皇上。
慌忙回神,景宁敛身叩拜,“奴婢……奴婢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万岁!”
“起客吧,无须多礼!”
“福主子还在里面歇着,奴婢这就去通报!”她再一次敛身下拜,然后转身欲去。可他却伸手阻止了她,“不忙,朕不是来看她的。”
景宁一愣,但还是顺从地将双手挽着扣于胸前,低着头,原本应落在衣襟处的目光,此刻死死地盯着那双黑色软靴。仿佛只有这样,他便不能看清她的脸,或者,他不会记得她便是如意馆外那个冒失的宫女。
信口胡言,是杀头大罪,她担当不起。
“朕记得……你说你叫……德婉是么?”他站在扶疏的花树下,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起一朵开得芬芳的梅花。
冬日里的延洪殿,不似春夏时节的繁花似锦,落英缤纷,只有几株红蕊腊梅花开正好,在瑞雪过后,徐徐散发着醉人的幽香。他负手而立,一袭明黄色的锦袍勾勒得身材颀长而挺拔,若不是袍上那些绣工精致的金龙纹饰,端的是清逸脱俗、俊美儒雅,仿佛是个从江南石板路走来的年轻书生。
“奴婢……”她低头思付,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说出真名,便是落实了欺君的罪过,但倘若不说,皇上既已知晓她并非如意馆宫婢,又怎会不知她并非什么“德婉”。
“奴婢知罪,请皇上责罚……”她把心一横,干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知罪?何罪?”玄烨笑得不置可否,深邃的眸中却多了一抹意味深长。
“奴婢欺君罔上,不敢奢求皇上恕罪,只是,奴婢那日实在是……情非得已,并非有意欺瞒……”她说罢,再次朝着他叩首,奢望用央求乞怜换得一线生机。
“情非得已……”玄烨玩味地念着这四个字,随手折下一支红蕊腊梅,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她,“怎么不是欲擒故纵,欲拒还迎么?”
后宫之中,妄图用姿色与手段攀龙附凤,借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实在太多。那日见她,也是如现在这般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只不过,看惯后宫千篇一律的宫人,他倒是第一次瞧见失魂落魄在紫禁城“闲逛”的宫婢。当时他便想,真是个大胆的女子。
不过后来证明,她远比他想得要胆大得多,竟敢当着他的面,便信口胡语。岂不知,她穿着只有后宫宫人才穿得花盆底儿旗鞋,他如何会不识得。那个谎说得虽镇定,却并不高明。
试探
“皇上明鉴,奴婢不敢……”她情急而慌恐地叩首。
他轻笑,疏淡的目光落在手中那一支花开正好的腊梅,坚韧的枝干,历经过风欺雪压,依旧团簇着似锦的繁花。
“众芳摇落独暄妍,难道,你就不想做后宫的一枝梅花?”酷暑严寒,百花凋零,唯有梅花傲然独放,就如同这后宫,没有哪个女子不想三千宠爱集一身。
他不信,难道她真的不在乎?
紧紧攥着衣角,景宁摇头,再摇头,“无意苦争春,不敢奢望一任群芳妒,更不想,零落成泥碾作尘。奴婢不是梅,不想最后只留得一片幽香而已。”
诺大的后宫,当默默无闻、自生自灭都变成了一种奢求,唯一能够安身保命的,便仅有“本分”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