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圣上对此是甘之如饴,若不然这些时日也不会因姜烟雨心境颇佳。只不知圣上对姜烟雨究竟是何?打算,既已这般厚爱,为何?圣上还不给姜烟雨一个名分呢?周守恩不明白内里,但见圣上心情?好,他这伺候之人自然也跟着欢喜。在侍随圣上至宣政殿上朝时,听八百里加急捷报传来,周守恩见圣上龙心大悦,更是跟着高兴不已。
幽州大捷,意味着中原版图的最后一块也从此姓萧,意味着圣上真正一统江山,成为中原之主。朝堂上诸大臣就已说了无数歌功颂德的话,下朝后周守恩侍走在御辇旁时,依然不住地贺喜圣上,在御辇停在清晏殿外后,周守恩边弯身扶圣上下辇,边陪笑着凑趣说或可在宫中举办庆典,普天同庆、君臣同乐云云。
经年?夙愿得偿,皇帝自然心中欢喜充盈。从前不管心内深处是扭曲的欢愉还是深切的痛楚,他总是习惯忍在心中、一人面对,然而这时当心情?无比舒畅时,他却似迫不及待地想与人分享,明明耳边周守恩在说着些举办宫宴、普天同庆的话,他心里却只想到一个人,他满心的欢悦似潮水在涌推着他往外走。迎着晚春灿阳,皇帝步伐轻快,径往紫宸宫宫人庑房走去。
因慕烟日常正学字,皇帝特许她在他不在时,不必侍在清晏殿,可自回房中练习写字,慕烟这时候就在自个儿的宫人庑房中。
自是没有装模作样?地书写,门窗皆闭的庑房内,慕烟正在练习“针刺”。她所使的是绣花针中最长最细的一种,在彻夜熟读《针灸图经》又暗自仔细观察多时后,她已准确掌握风府穴与哑门穴的位置,所要习练的就是力道与准度的一击即中,她只有一次机会,她需要那一针刺向?皇帝时没有丝毫偏差。
她已暗中习练多日,她知今日就是皇帝所说的第十天。十日前她还会为皇帝的种种亲密之举惊慌失措,但在定下死期后,她似心就已提前死去,先埋葬了所有无用?的惊惶恐慌,身体在面对皇帝时亦如封闭五感的行尸走肉,心内唯剩刺杀一事。
正专心凝神,假想要将?针狠狠刺入皇帝哑门穴时,突然窗户竟被?推开,晚春金色的阳光灿烂地照在来人身上,他所着锦绣织金龙袍光华流转,光照下明烈地几乎不可直视,而面上神色似是打马经过她窗下的少年?。
他像是有话要对她说,又像是在见到她后,具体说不说那话也无所谓了,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绣花针上,笑着问?道:“在做什么?”
慕烟虽因皇帝突然驾到而被?惊震地一时回不过神,但手下意识就扯过一边的绣线素帕等,回答道:“奴婢想绣方帕子,正挑丝线。”话说完,才略醒神地如仪站起身来。
皇帝问?:“为何?不写字,却做女红?”
慕烟回道:“奴婢……奴婢想再为陛下绣一方帕子。”
极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使阳光流动在他心上,阳光里又像浸了醇酒,如能?醉人,将?皇帝的语气也烘得温暖轻软,“到朕身边来,让朕看着你绣。”
慕烟原是计划将?绣针悄悄贴身藏着,见皇帝突然驾到、以为这会儿无法藏针时,却听皇帝有此吩咐,就趁势将?绣针同丝线素帕一起光明正大地带到了清晏殿。
皇帝对她的绣活表现地颇有兴致,不仅含笑问?她想绣什么花样?,还在她随口回答说要绣对蝶纹样?后,和她一起挑了会儿各色丝线。在择定纹样?与绣线后,慕烟这一日大都时候,就默默坐在内殿屏风小榻处,低头认真刺绣。
这天将?近暮时,慕烟手中帕上的对蝶纹样?方成形一半,她是为能?将?绣针等物留在清晏殿中,而有意将?绣活做得极为精细。她身边不远处,紫檀御案后的皇帝,已将?折子批完,如小山堆叠的奏折后,他正执笔在纸上落写一字字,每写一字,都不禁抬眸望少女一眼。
想她性情?娇柔可人,皇帝在纸笺上写下一“柔”字,想她对他情?意忠贞,皇帝又在纸笺上写下一“贞”字。一方花笺渐被?美好字眼写满,皇帝又抽出一张洒金芙蓉笺时,又一次抬眼看向?少女,见窗外斜阳拂照在她身上,金红色的暮光中她螓首微垂,纤纤素手引线刺绣如蝶舞花间。
皇帝心念一动,忽地想起一桩往事,是他幼时一次去兄嫂房中时,见兄长正处理文书,而怀着孕的嫂嫂正亲手为腹中孩儿绣做衣裳。十分家常的情?景,亦无甚特别之处,可年?幼的他在见到那一幕后心中似有莫名触动,久久不能?忘怀,甚至一直记到如今。皇帝边想着,边不由?在洒金笺上写下一个“俪”字。
“俪”字落笔,皇帝似从记忆里回过神,又似犹想着兄嫂琴瑟和鸣的画面,他望着眼前不远的少女,忆着与她的初见,说道:“且先歇会儿,别累坏了,取埙来咱们吹着取乐。”
却见她轻轻摇头道:“奴婢不想吹埙。”
皇帝问?道:“为何??”
她在暮光中抬首望向?他,眸中映着余晖若光华流转,“埙音太悲了,奴婢不想吹悲曲。”
自是因在他身边、与他情?投意合,而心境不再悲苦、无法也不愿再作悲声,皇帝闻言岂不动容,起身穿过金色的光尘走向?她。他在她身边挨坐下,牵握住她一只手,感受到她手平静安然地待在他的掌心,不似从前他握她手,她总是碍于身份誓言等,羞怯惶恐居多。
今日是第十日,从他和她那夜挑明心意后,她就渐渐放下顾虑羞怯,不再惊惶。皇帝轻轻吻她脸颊,似她未绣完的帕子上蝶触花蕊时珍重温柔,“你想要什么位份?”
第25章(二更)
慕烟听到了皇帝的?问话,却未回答,那落在颊变的?一吻,若放在从前,能使她心中激起深深的厌恶与恐惧,可这时尽管仍是恐惧厌恶,更深的?却是?平静的?倦怠。
原来当人就要走到这一世的?尽头时,会是?这样的?平静吗?也许是因为这不是她第一次面?临死亡,差点死在父皇剑下时,差点死在地牢里?时,想要与皇兄共眠白澜江时,她曾一次次离死亡那样近,而这一天,终是?到了。
皇帝见?少女不?语,只以为她是?因性?情怯弱、自觉出身卑微而不敢开口索求位份,语调越发温和,“想要什么位份,你说,朕定允你。”
她却仍是?不?语,目光越看向御殿窗外,似是?在看暮春夕照,看映在琉璃瓦上的滟滟流霞,又似在看巍峨宫墙剪裁的?四方天,看那归鸟越飞过檐脊,飞离了这一方图景,隐入更高更远的?暮色中?。归鸟不?可见?时,她轻轻地答非所问道:“奴婢想出宫看看。”
酉初时,御驾简装而行,一路微服出宫至京中?繁华的?朱雀街一带时,天已入夜。游客如织,灯火通明,摊贩叫卖与百戏歌舞之声喧哗如能惊上天阙,一片烟火人间、太平热闹之景似锦绣画卷铺陈在眼前。
皇帝令随侍的?内官侍卫等都离远些,只留少女在身边。他边与她走在人群里?看太平烟火,边因心?中?感慨,不?禁向她缓缓道来许多年前就在他心?中?深植的?天下之志。他此前从未对人表露过半句,却忍不?住要告诉她,在今日终于达成心?中?志向之时。
他告诉她,他小的?时候,他的?生父——启朝的?太祖皇帝、曾经的?魏博节度使,曾告诫他,魏博乃至天下,将?来都是?他兄长的?,他想做个纨绔无能的?弟弟也好,想做个能襄助兄长的?贤弟也好,只是?永不?可有逾越之心?。也许他生父以为已经告诫得及时,却不?知他从记事起,就已对天下九州兴致勃勃。
慕烟木然地听着皇帝的?话,只觉皇帝此人比她所知道的?还要可怕。魏博二公子的?纨绔名声与他所干的?那些荒唐事,幼时她在燕宫都曾有所耳闻,在萧珏来到燕宫中?时,还出于好奇问萧珏,他小叔叔那些荒唐可笑的?传闻是?不?是?真的?。当时萧珏讷讷回答说小叔叔只是?爱玩些,皇帝便?是?如此欺骗天下人与至亲,骗过了他年幼的?侄子,也骗过如他生父那样的?枭雄,这般心?机深沉可怕,如何不?教人疑他杀兄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