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说话,干脆地转身,背向着李乘玉,一步一步走回到自己的书斋里去。
留下身后越来越远的李乘玉。
远成了沉默的、零落的、褪色的注脚,为那些曾经的鲜活落下决绝的句点。
顾未辞依然称病不出,如是整月。
直到四月,君上于小满日在藏功寺行常雩之礼。在藏功寺拜祭天地后,各部官员再乘船至云泽中心,放出各人亲手诚心抄写的、已在藏功寺祈过福的经文折成的一百只纸船,继而行夜宴,直至亥时放礼成。
顾未辞最喜放船,往年连李乘玉的那一百只都由他放下,李乘玉在旁替他挽着衣袖,又揽着他腰防他滑倒。但今年,李乘玉想,即使此次君上特意指派四皇子主持在藏功寺的拜祭和云泽放船,四皇子府有职司的人都免不了承担职司,但顾未辞大概会为了避着他继续称病吧。
可顾未辞来了,且与陆清鹤一起监督打点处理推进着仪式安稳进行,显然是承担了重任。
他游刃有余地兼顾全局,目光即使和李乘玉偶尔相触也毫无波澜。同陆清鹤随同四皇子代君上执盏与各人祝酒时,他安静敛目站在陆清鹤身后半步,看四皇子与李乘玉碰了杯盏,对李乘玉身边坐着的林昭清也无任何露于表面的情绪。
虽然显得又更瘦了些,但行止端静,清逸如常,是与人有着淡漠疏离、却绝不失礼的世子模样。
是和李乘玉没有深交时的模样。
祝酒后,与方丈大师点检交接礼仪所需的器物,与典礼的护卫将军一一对过行船放船的步骤细节后,顾未辞与陆清鹤并肩上了船。
甲板上放着几案,燃着把这场夜行夜宴照亮如白昼的灯。夜时泛起的水雾笼着船边,很有乘云踏雾,身在缥缈仙山的意境。
到了云泽,诸人大多都换上了更适合行船的轻便服饰,李乘玉却依然穿着自藏功寺行礼时便穿着的庄重吉服,沉着脸坐围着几扇屏风的船中位置。
怕顾未辞不经江风,也怕顾未辞颠簸难受,每年来放船时李乘玉都会特请负责的官员安排在颠簸最少的位置独放屏风,椅子放上毛皮毯。今年他没有叮嘱,但负责的人也依然按照往日如此布置安排着。
明烛落在吉服上,把剑眉明眸、身姿匀停的小侯爷映照得耀目,自斟自饮的他沉眉敛目,周身都是冷傲气派,显然心情很是沉郁。
冷凛庄重做了耀目的底色,诸人望之目眩,又自生了敬畏之心,竟是不敢靠近寒暄。
李乘玉自小便显着孤傲冷意,直接决然的性子从来算不上好,又生来矜贵,凡事略不如意便冷脸沉眸,不悦之色从不掩饰,若有人触其锋芒,总不得好收场。
这性子自然吃亏。但圣祖皇帝亲赐逍遥侯府世袭罔替、永不降等,李乘玉的爵位稳如泰山,加之皇后是他亲姑姑,又独得君上皇后亲自抚养长大,加之风采出众才貌压人,即使性子着实冷傲肆意,倾慕他的人也数之不尽。
但再是倾慕,李乘玉真沉了脸、眸子都是凛冽锋芒面露不悦时,敢真去到他面前烦扰的人也甚少。
唯有顾未辞能坦然在李乘玉身边坐下,轻轻抚一抚冷若寒霜的李乘玉的手背,低声说一句“你这样子我不喜欢”。
李乘玉便也往往收敛脾气,把自己饮的酒或者茶递到顾未辞唇边,哄他喝一口,低声说几句不愉快的缘由,再等着顾未辞安抚他之后便又愉悦起来。
但此时,顾未辞虽然也在甲板之上,却并未向独处于低气压中的小侯爷看上一眼,更没有近来安抚他冷冽情绪的意图。
李乘玉周身的沉郁更甚了。
他一错不错地看和陆清鹤在船头笑着说话的顾未辞,逐渐捏紧了手里的酒杯。
快到要放船的时辰,林昭清走上甲板。他四下看了看,唇边一抹得意笑意,迈步向李乘玉走去。
四周的视线和窃窃私语都让他面上的自得之色更甚。
带着那得意,他走到李乘玉身边,坐了下来,同时扬声道:“江上风凉,你近来身子不好,少喝点酒。”
李乘玉侧眼瞥他一瞬,沉声道:“你去二皇子那儿。”
林昭清有些委屈:“我跟着你才安心。”
“有侍卫贴身跟从,又有太医给的验毒的银针贴身带着,有何不妥。”李乘玉不再看林昭清,视线重又落在船头。
将要放船了,众人手抄经文的纸张已由藏功寺僧众折成纸船,安放在金托盘中,捧来给顾未辞和陆清鹤和礼官看过。
待他们确认好,便将序次由诸人一一放入江中。
这是顾未辞头一次接了四皇子的派遣在人前总理行事,看起来他着实绷着心神,但事事妥帖,举手投足间悠然稳当,一如他平日料理逍遥侯府诸般事宜一样,游刃有余,思虑万全而得当,确是可当大任、堪能托付的庄重之态。
李乘玉最喜欢在顾未辞这般庄重凝肃地处置过事务之后揽住顾未辞肆意撩拨,非要逼得那庄重模样为他染了颜色,软了声息,清明眼神溺成只有他能解的深切的渴。
是旁人窥不破的沉静淡然里,只对他绽放的热烈、欲念、坦然、肆意,和任性。
是他的阿眷。
他知顾未辞让他爱不释手的所有隐藏于内的隐秘情状,但顾未辞和他之间已是咫尺天涯,他靠不近,得不到。
他现在能得的,与旁人无异。
只有掩藏在礼仪之内的疏淡,清朗眼神无意掠过时的冷意,和比旁人更深的隔绝。
捏在手中的酒杯被紧到极致的压力崩破,发出了小小的碎裂声响。酒液合着碎片划破手指涌出的血漫过李乘玉的手心,划过手腕,在素白袖口染出粉色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