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颤抖着声音喊他:“你怎么……”
“你失踪以后,我站队站错了,就被分到新的区域,当个普普通通的兵。”成才愣怔地望向结冰的河面,“你说我当时是不是就不该进军队,我要是进公司,得混得多好。”
许三多没考虑过人生别的选项,他向来只走单行道,一条道走到黑,因而他不知如何安慰成才:“你那么厉害,你射击特别好,你一定可以的……”
“射击好有什么用,别人根本不给你摸枪的机会,他们就像当时排挤你一样,明里暗里排挤我。我也拼过,闹过,然而比赛、荣誉,都离我远得很。”
“所以,我劝我爹拿钱,攒着,等期满我就出来了。”
成才站起来,抖了抖蹲得发麻的腿,他把口袋里的药掏出来扔给许三多:“你也劝你爹赶紧拿钱走吧,好歹有钱,要为以后打算。”
成才转身离开,踩着雪踉跄往前走,曾经的意气风发被他踩在脚底,发出沙哑的呜咽。
“那你的理想呢?你跟我说过你要当最好的狙击手。”
成才愣住,他回头,迎面而来的是许三多站在那,显而易见的悲伤。
“你放弃了,你抛弃了。”
成才耳畔穿过呜呜的风声,他怒不可遏,冲上前抓住许三多衣领吼道:“你懂个屁!你先跑的!你先抛弃我的许三多!你凭什么说理想!你跟我,我们配谈理想吗?!”
许三多注视着他:“我们为什么不能有理想?我们为什么不能有想做的事?”
“那是有权有钱的人才能谈的东西,我就算成为军队里最好的狙击手,我同样连自己的家都保不住,你跟我谈理想?”成才下了定义,“你疯了许三多,你被洗脑了。”
他决心不再跟许三多纠结此事,他跟疯子无话可谈,或许等许三多认识到世界的参差之后,会恍然发现他的想法是如此正确。
“可我们不能因为贫穷或是伤病就放弃对未来的希望,我认识了很多人,他们经历过许多,我们、我们都还年轻。”
“所以我才有后悔的权利。”成才毅然离开,把许三多一个人留在原地,悲伤地凝视着他远去。
他不该置喙成才的选择,但他真的很悲伤。
村庄渐渐空了,父亲病着,他的家危在旦夕,而他费尽心力才扔掉的犹豫怯懦,正随着他在这里待的时间,一点点重新回到他身上。
世界一片荒凉,云重重压下来,压在许三多心上,下起一场名为故乡的大雪。
【33此心安处】
许三多回到家,屋子的温度因为开了暖炉而稍稍上升,许百顺盘腿坐在旧沙发上,垂着头打瞌睡,十分困倦。
“爹,我拿药回来了。”
许百顺眼睛都没睁开:“你在那个军队里咋样?”
许三多沉默,这是他现在最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不想撒谎。
“每个月倒是都寄钱来,这些以后都是你娶媳妇的钱,我给你存着,不然你啥时候能娶媳妇?”
许三多更无言以对,头更低了,他觉得他简直算是大逆不道。
许百顺听不见他的回答,睁开眼,看他那样又来气:“把头抬起来!你看你那熊样!我算是知道了,在军队里肯定也是这样,谁敢用你?”
许一乐在一旁剥玉米,一根玉米剥了足足十分钟,他死气沉沉的眼睛时不时抬起来看许三多,许久,又把头低下去。
“老三不一样了。”他这么说,手里攒了一把的玉米粒叮叮哐哐地落在瓷碗里。
许三多惊讶地看向大哥,回来到现在,许一乐是第一个说他不一样了的人,就像是……就像是承认了他的经历在身上发生的质变。
许百顺冷哼。
“有啥不一样?都是龟儿子!”他一如既往地倔,不肯承认,长辈经历过太多风雨,渐渐都会偏执,“学的那些都是假把式,抵什么用?等后面出来了,就回来种地,卖给城里人。”
许一乐剥下一排玉米,像是人排列齐整的牙齿,他发出不满的抗议:“种一辈子地。”
许百顺一脚踢过去,险些踢翻他的凳子,许一乐差点摔倒,赶紧捧起碗不再言语。
“你爹就种一辈子地!有啥不好!”
许二和在屋里嚷嚷:“吵!还吵!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我……”许三多微微张开嘴,又闭上,什么也没说。
许一乐老实继续剥玉米,许二和在屋里又重新安静睡去,许三多低下头露个天灵盖。许百顺长舒一口气,他气几个龟儿子不争气,但是也真心实意觉得,三个儿子,他家三个儿子,就是比别人强,这就是他临死之前都可以拿来炫耀的资本。
许百顺想起妻子来,那个笑起来格外明媚的姑娘。她相亲时怯生生地一直低着头,临走了却回过头看着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真灿烂啊,阳光打在她的牙齿上,莹润白净,晃了他的眼。
后来豁出命给他生下三个儿子,福没享到,走之前还在惦记着最小的儿子,叮嘱他要让孩子有出息,要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
啥叫有意义的事?许百顺想来想去,当兵磨性子去吧,回来能踏实生活,这就叫有出息;少走弯路,不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这就叫意义。
他从旧沙发上起身,独自一人走进客厅后的小屋去了。许三多经常会见到许百顺走进去,一言不发地抽烟,待上个把钟头是常有的事,上一次,许百顺在里面足足待了小半天,再出来时翻箱倒柜凑钱,送许三多进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