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起初不懂,现在他都懂了,所以更难说出口。
小屋里,许百顺抽着廉价的自制烟,一边咳,一边抽,烟雾和香火交缠在一块,熏得不大的空间一片白茫茫。
许三多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的位置,他看向母亲的照片,模模糊糊,突然发问:“娘吃辣吗?”
“不爱吃,总说少加点儿红。”许百顺眼中溢出怀念的柔情,年老之后,总是乐于回忆往事,“那会还没有这么发达,生了你之后你娘就说想吃糖,我跑到山外头,给她背了红糖回来煮水喝。天太热哩,糖化了,黏了我一背,回来人就没了,我把红糖煮了喂你,你喝得可甜。”
许百顺淡淡地叙述,仿佛这件事与他毫不相关,但是妻子离世,孩子尚小,怎么可能不哀伤。只是时间久了,一切痛苦都成过往。
许三多的眼泪直直掉下来,砸到手背上,他从来没听过这些,小时候一提到母亲,许百顺就拿棍子抽他,不许他再问。
“那为啥给我取名三多?”许三多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问,他们都爱他,为什么还觉得他多余?
许百顺没有像以往那样骂他熊,骂他多余,入冬以来的病和事耗去他不少力气,年岁让他有时会平和下来:“为啥?我有三个儿子,多好。三多,挺好。”
许三多泪水止不住,抹了满手的凉。
“没出息啊,龟儿子。”许百顺看他哭得厉害,无奈地叹气,“你大哥不要儿子,二哥也不要儿子,只有你了,等到期满回来,要个儿子,日子就好过了,就有意义了。”
许家三个儿子就是许百顺的意义,他理所当然想传承下去,殊不知,许三多在见识过世界之后,渐渐明白了自己的意义。
把外套搭在一旁,许三多擦干眼泪卷起袖子收拾屋子。这类工作在阿瓦兰茨由机器人包办,但是在下榕树,没有机器人,没有霓虹灯,许三多又重新拾起了打扫的技能。
屋内屋外,扫地擦桌,劈柴生火,许三多忙完这些,转头就见许二和披着他的外套,懒洋洋地蹲在炉子边。
“二哥,你醒了。”
“嗯,”许二和打了个哈欠,“你这衣服还怪暖和,借我穿穿。”
许三多自是没有反抗,但他想起口袋里的那个小包,顿时紧张起来:“你先把衣服给我……”
“噫!老三,你咋出门一趟变得恁小气?”许二和不依,扭过身子把衣服卷得更紧,结果就感到胸口处被什么硬硬的东西抵着,随手拿出,一个紫色的毛线小包,上头还有朵花。
许二和立刻就跳起来:“老三!你出息啦!女的送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还给我!”许三多着急了,上手去抢,许二和自然比力气和反应是比不过他,脸上还挂着笑:“不得了呀,出去一趟还谈上恋爱了?”
“没有……”许三多把小包紧紧抓在手里,他真正的心思其实在里面的那只玻璃小狗身上,但是他谁也没告诉。
许百顺发话:“别闹了。”
许二和这才收敛,坐到炉子边,脸上又显出刚回来时的那种志得意满:“不是我说,就咱这个破院子,能卖出个价不?干脆就给那个集团,我带着你们仨进城去,城里……”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许百顺的巴掌就已经呼到了他的后脑勺:“这是家!你要卖了家?!”
许二和神色还是没个正行:“爹,你要守着这个院子不肯走,后头人家断水断电,你咋活?城市里啥样你知不知道?那满天的汽车,飞的!到处都是机器人,找钱一点都不愁。”
许百顺并不听他说话:“别跟我扯那些,反正我不走。”
“我这次回来就是带你去城里享福的!带老大和老三去享福的!”
“不去!反正就是不去!”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许三多听不下去了,默默起身离开。
屋外已经是下午,雪化了些,滴滴答答地从屋檐往下滴水,许三多走出院子,白茫茫的一片底下终于透出绿来,他寻到一块河边的干净石头,坐下来,静静看河水流淌。
天空传来无人机的响动,许三多抬头,五颜六色的传单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他抓住一张来看,上头无非就是一些劝人拿钱离开的话语,并且还说可以让按时离开的人优先获得在霍尔集团工作的机会。
许三多凝视片刻,将传单折成一艘小船,放进河里沿河漂流远去。
随后,他找出通讯器,拨通了袁朗的号码。
袁朗也许正好在看通讯器,也许有点什么特殊的感应,许三多的通讯请求几乎立刻就被接通,那边出来熟悉的声音:“许三多?”
许三多蹲在石头上,声音闷闷的:“队长,我打扰你休息了……”
“别扯,情况怎么样?”
“我二哥想带着我们走,我爹不愿意,想留在这。”
“很遗憾没有听到你的家人达成意见一致。”
“……”
袁朗接着补充:“你的家事我无权干涉,但是我需要提醒你一点,许三多,霍尔要建的是研究基地。之所以避人耳目……我们清剿过变异生物。”
他的话几乎已经是明示,如果许百顺执意不走,不仅仅是会被断水断电这么简单。许三多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自信轰然崩塌,他颤抖着声音说:“可,可这是我的家,我在这出生,长大,我……我能走吗?”
袁朗沉默片刻,冷静得近乎冷酷:“我建议你劝你父亲一起离开。”
许三多痛苦地闭上眼。
“不过……”袁朗话锋一转,“我只是提出一个想法,如果后期我们开展针对霍尔集团福瑞斯特山区基地的打击计划,也许你可以和你父亲一起回到你的故乡。但是,时间我无法向你做出保证,也许是一年两年,甚至三年五年,我唯一可以向你做出保证的是,我们一定会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