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逸绝推门进去,又转身来彬彬有礼地请千雪浪入内。
院子里头不少花草树木都被昨日暴雨所打,满地皆是花骨朵与杂草树叶,任逸绝时常闲坐的桌椅也积着雨水。
这院子住了几日,没什么好玩的,千雪浪不知任逸绝为什么回来,总不能是舍不得银钱:“你在城主府里住着不快吗?”
“玉人想到哪里去了?”任逸绝被这般突兀一问,不禁失笑,“我要是住回这儿,那有人就没地方去了。”
这话更奇,千雪浪迷惑不解,也不多问。
小院并不怎么大,只有两间住房,他们本也只有两人,用不着多少房间,这次任逸绝推开的仍是他自己的房门。
不过几日,房间当然没脏到哪里去,床上却多了一人。
任逸绝忙上忙下,将油纸先放在桌上,又去挽帘开窗,一通室内风气,千雪浪自他身后走出,静静观瞧。
床上此人甚是面熟,而且比崔慎思还要面熟。
是崔景纯。
这少年静静躺在床上,神色郁郁,似遭梦魇缠身,脸上不难看出斑斑泪痕,不知遇到多么伤心难过的事,警惕心倒是不差,配剑放在枕边,确保醒来就能拔剑。
千雪浪又上前两步,仔细端详:“他怎么会在这里?”
“昨日我被玉人赶走时——”任逸绝热了热水,见千雪浪冷冷看向自己,抿嘴偷笑,“好吧,是我从玉人的小楼中离去后,在房中看书,哪知夜间突起暴雨,我就开窗赏雨。”
千雪浪道:“赏雨?”
“是啊,雨中忽然穿行过一人,疾驰而去。玉人也知,这深更半夜的,不知道是什么贼人,又刚经历过殷无尘之祸,我自然就追上去了。”
千雪浪道:“真是贼人,你还会追上去?只怕先来找我一道了。”
任逸绝不禁纳闷:“我本领也没这么低微吧。”
“你不是本领低微,是生性谨慎。”千雪浪道,“寻常贼人怎敢在城主府中疾奔,何况又是大雨,崔玄蝉都没发现有敌人潜入城主府中,定是府中之人。”
任逸绝瞧他把话说透了,顿觉乏味,悻悻道:“确实如此,喏,那贼人就在床上躺着呢。”
“他怎么了?”
任逸绝拧干帕子,给床上的崔景纯轻轻擦了把脸,又洗过手,挽着袖子开始拆油纸:“像是跟家人吵架了,心神大乱,半夜跑出来,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街上。我见他不愿意回去,就带他来此了。”
千雪浪见他一包包拆开,摆放桌上,才知不是给自己买的。
这念头起得突然,千雪浪并未多想,又很快在脑中消散去了,只是静静注视着任逸绝。
这个人有时候是很讨嫌,可有时候又很讨人喜欢。
最重要的是,任逸绝是个好人。
千雪浪当然明白,任逸绝的性子与想法并不算是纯粹的正道,就像是他利用鹤云涛那样,就像他琢磨崔景纯身上的好处那样,就像是他欺骗殷无尘那样,更甚至任由崔玄蝉误解身上的魔气那样,这绝不是正派会做的事。
他性子里是带着些邪气的,可那也没什么,天底下这么多条路,本来就是让人走出来的,谁又敢说自己走的一定就是唯一的正路。
任逸绝的心甚是宽敞,会爱他见到的每个不那么坏的活人,死了的就不再牵挂,可活人就千方百计救下。
他在这条路上,从未有过迟疑,从没什么犹豫。
纵然对着自己,他也生怜。
千雪浪很清楚,自己对任逸绝并不算好,可这世上若还有人爱他,想来也只有凤隐鸣与任逸绝。
凤隐鸣与他结交多年,二人有份友情在,任逸绝与他又没什么关系。
是任逸绝慷慨,对人人都存着一点好意,他担忧怜爱自己,与担忧怜爱床上的崔景纯是一模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足见这人是很好很好的。
雨后凉风带着一点潮意,吹动满院生香,这般轻轻地飘进窗来,唤醒床上人。
崔景纯干涩地眨了眨眼,人已醒了过来,精神却仍是木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懒得起身来洗漱,也不知要做什么。
“醒了?”任逸绝走到床边柔声问道,“吃些东西么?”
崔景纯挪动脖子,听得如此软语,眼睛不由一红,可没什么胃口,只能婉拒:“多谢……我不饿……”
他一夜未进水米,情绪又颇为激荡,嗓音干哑无比,说起话来倒似有人在锯木头。
“不饿就饮口水吧。”任逸绝道,“润润嗓子。”
崔景纯已拒绝过他一次,无论如何也难以开口再拒绝第二次,只好点点头,起身来下床喝茶。
其实人最怕赖在哪一处一动不动,似心魂都消了,什么志向也都没了,郁郁不快,越陷越深。
任逸绝既已引得他起身动作,之后再要他做别的事,也就简单多了。
这时崔景纯才见着千雪浪,顿感窘迫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见着任逸绝心中就不由得亲近万分,许是什么丑都在任逸绝面前丢过了,又也许是任逸绝包容至极,从不提什么叫他羞愧难堪的事。
可千前辈……千前辈……
崔景纯望着这少言寡语的玉人,见他戴着帷帽,心中不由得酸涩:“是了,恩人与千前辈向来形影不离,他们二人的关系,早在那日城外就已见过,难道还有什么不知吗?”
他见了别人,就再难露出之前那种要死不活的模样,于是整整衣冠,重新恢复崔家子弟的模样,恭敬行礼,勉强笑道:“见过前辈。”
“我在这儿,你不自在。”千雪浪道,“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