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被轻轻推开。
今日日间,刚刚进行完新赐封的北方天王和前朝公主的婚庆大典。
白天,宫里宫外,一片喜气洋洋。连清晨的晓雾都没来得及睁开睡眼,就被来来往往忙碌的人群冲散了。
刚洗净血色的善见城,又重新打扮得一片锦绣。
似乎比起数月前我这个新天帝的登基典礼来,人人都要更卖力些。
因为自那天是决定城中今后命运的时刻,而今天,是他们第一次放松的日子。
善见似乎已经旧风全复。大红毡从宫外天王府邸一直铺入宫中,高踞在宫殿石柱上的天女像掌中滴下清露,袖中飞出鲜花;西海贡献的七宝树伸展开玉色的枝条给回廊搭出穹顶,粉红透明的琉璃花瓣像少女的唇在风中微颤,一对南方的极乐鸟盘旋着欢鸣,舒展的长尾像空中飘舞的丝带。水阁上天妃寝室前,满池优钵罗花上青琉璃熔就飞桥,捧着面巾沐盆匆忙来去的侍女们的硬底小鞋敲得桥面上咯噔咯噔响成一片。
捧着竖琴的小女孩被侍从带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广目天皱着眉头从宫女中间穿出去。
我把烙着红印的信件扔到桌上,打量着脚边拨弄着琴弦的女孩。
“你要代替乾闼婆王在典礼上奏乐?”
“我的母亲病了。”女孩子一本正经地试着琴音。“您需要一个能胜任这个职责的人,而我是她的女儿,恰好也是非常好的琴手。”
娇小的面庞扬起,她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是弯弯翘起像月牙儿的尖角:“您要听听看么?”
我笑了:“你不害怕,我怎能不给你这个机会?”
她起身重新施礼:“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乐手,又怎么会害怕?”
我饶有兴趣的目光在接触到角落里的般罗若时收缩了起来。她仍是一身亘古不变的素净白衣,静悄悄端坐在一边,侧过头,早晨的阳光照在她瘢痕遍布的脸上,使得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更为明显。
我脸色柔和下来。
她在等待,等待宣布觐见的钟声敲响,等待昆折罗的消息。
昆折罗没有离开。他随我回到善见,他接受我的赐封,今日他还要当着我的面迎娶新娘。
但是,如果他要走,今天是他最后的机会。
我和般罗若都还记得,回到善见那一天,在迎接我的如海人群前,透过油壁车的薄纱帘,公主那半刻也不肯离开昆折罗的眼神,如泣如诉,悲凉似水。但就在在众人簇拥下,将入城门那一刻,我忽然下意识感觉到了后边一点小小的混乱,回头越过众人头顶,我望见昆折罗扑入车中,强行压制住了可能是一时的失去理智的行为。
般罗若低头随着我,从城门高挂的那颗已经枯败的头颅下穿过。
我的即位大典上,昆折罗和公主的婚事正式宣布。
次日,善见城头的头颅就消失了。你也可以说是天帝的好意,免得败坏前朝公主大婚的气氛,但善见城却有一个流言悄悄传开,说是前一天夜里,在守城军士的眼皮底下,那颗人头知道了女儿要配给敌人大将的消息,就突然像风一样,消失不见了。
王宫倒是没有针对这个流言实行什么措施。
般罗若的水镜里,公主的眼睛,仍然疲乏而又执着地一刻不松地停留在昆折罗身上。
她想必也听到了这个流言。她心底到底是如何在想这件事,又是如何看待那个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呢?她又是如何看待这个男人转达给自己的父亲最后的交待呢?
门口一阵走路声响,侍女来报,天妃已经准备好,可以升殿了。
般罗若缓缓走到门口垂首等候,我立起身,侍女忙忙趋前一路膝行跟上低头为我整理衫角。小姑娘抿着唇浅笑,看我们出了门,这才抱琴紧紧随上,她的个子才刚刚过我的膝盖,稍稍嫌长的宝蓝裙踞像湖水一样在青琉璃桥上漫过。
宫中的铜钟沉重的声音响起,向四方传送着消息。
迎新婚夫妇入宫的使者伎乐立即出发。
天妃的腹部已经明显地膨胀了,她束着松松的带子,倚在自己的玉座上,却是兴致勃勃。毕竟今天是她第一次以天妃的身份主持典仪。
天王族长,世贵命妇,天界群臣和侍从满满立了一殿。殿中一片静寂。第三遍钟声业已敲过,殿门口仍然不见新婚夫妻的踪影。
群臣面面相觑,想要议论却也不敢。天妃不耐地换了个姿势,只有她座后捧着赐物的侍女一动不动,连呼吸也不敢稍微放粗。
我扫视群臣,却见到人丛中般罗若的脸,她的嘴角闪现出若有若无一丝笑纹。我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在她面上一掠而过,又回到殿门处。心底却也笑了一声。
未得我的准许,般罗若不敢动用水镜。
那么,就来看看,我们谁猜得对。
隐隐一片歌乐声传来,一个侍从疾步上殿,在门侧叫道:“北方天王到!”
我一下坐直身子。眼角余光扫到般罗若,她摇摇头,似乎是叹了口气。
昆折罗,终究没有走。
他的长发挽起,礼服的颜色,比他的红发还要鲜艳。
他挽着上殿的新娘,也是红艳艳的吉服,大朵的金波罗花插在浓发间,掐金丝的大红面纱挡住了她的容颜。
歌舞伎歌乐着在前引导,群臣的贺喜赞美声也跟着大作。
玉座后的增长天挥了挥手,歌舞暂停,众人的话语声也渐小了下去。
增长天弯下腰来,我摆手,他笑着上前一步,将事先准备好的套话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广目天手持一把镶金错刀,代表我转送给昆折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