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开了她,独自一人往楼下走。脚步踩在朽木上,发出吱嘎的声响。阿梨默默地看着他,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消失。
她突然跑向雕栏,裴元皓正出了紫锦楼,大步流星地往外面走。
“等等!”
她脱口喊了一声。裴元皓止步,回望。阳光铺在他的身上,在他的眉目间涂上一层柔和的薄晕。
“半年!就半年!让我来服侍你!”她不加踌躇地喊。
听到这话,他微微张开嘴巴,万分惊讶地望着她。热血涌上心头,阿梨的脸上腾起两团嫣红,她急急解释道:“就是那种服侍……不带那种意思的服侍,我做过丫鬟,知道怎么服侍主人。”
是啊,她不需要施舍和怜悯。尤其是这个人,他的恩惠不能成为她心头沉重的负担。以半年的光景了却这份恩遇,她与他算是两清了。
他明白了,竟笑起来,“阿梨,我没要求你什么。”
“不是,是我自己要求自己。你待我有恩,我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
“你是想报恩?”裴元皓蹙眉,眼中浮出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
“算是报恩吧,我不想欠你太多!”阿梨坚决而快速地回答,生怕他拒绝,又似乎生怕自己改变了主意。
“这可是你自愿的,回去我会考虑。”
裴元皓并不显得高兴,朝她挥挥手,在她失神的时候,人已经消失在小径深处。只留下阿梨呆呆地站在楼上,惆怅了很久。
裴元皓回府的时候,夜色笼罩晟阳王府,一声声传来更鼓点点。
他进了自己的房间,里面被瑞脑香熏得暖融融的,花气蒙蒙间,裴夫人端坐着等他。
照例接过裴元皓褪去的风氅,裴夫人示意垂立两边的侍女退下,自己亲自绞了热棉巾,双手递给夫君。
烛影摇动嫣红,眼前女子葱管般的指头却细白细白的。裴元皓接过,语气淡薄得辨不出丝毫起伏,“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裴夫人应了声,答应得恭谨平静。但是她没有如往常的沉默,忽然含笑说道:“病去如抽丝,到底是年轻。”
闻言,裴元皓抬起眼,问:“你说谁?”
“妾身说的是阿梨姑娘。”
“哦。”裴元皓应了一声,“你照应着点,过些天她搬去城南住。”
“大人这就纳她吗?妾身着人准备准备。”
“不用。这事以后再说。”
裴元皓的语气依然很淡,仿佛提起阿梨,也激不起多少兴致。裴夫人不再多言,从裴元皓身边走过,她走得依然很慢很慢,裴元皓似乎想起什么,正张口出一个字“袁——”,裴夫人蓦地回过头,眼里期盼万千似地。
裴元皓沉吟,第一次提起了从不提起的话题,“你母妃薨逝,你还小吧?”
“妾身那时已经十多岁了。”
“自己的亲生母亲死了,你是哭着摇晃她的身体吗?”
“妾身只能远远地跪着,见不到母妃去时的模样。”
“为什么?”
“大人忘了?这是宫里的规矩。”
今夜的裴元皓有点怪异,能这样与她多聊几句,裴夫人已经心存感激了。
余下的,又是一阵窒息般的静默。
裴元皓阖目,声音放得很低,安抚似地说道:“辛苦你了,别忘记喝药。”
仿佛难得听见这么体贴又略带客套的话,裴夫人的眼里有什么晶亮闪了闪,她敛衽深深行了个礼,连带声音都是发颤的,“妾身无妨……”
她走得踏实了些,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帘外。裴元皓早别过脸去,几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铃铛
初冬的都城,寒风便刮得紧了。又赶上了几天的霜冻,杨劼从旅馆出来,迎面的冷风扑鼻而至,顿时连呼吸都哽了哽。
覃夫人家的小少爷患了寒疾。这段日子不用去覃府了,他变得无所事事起来。
宝贝儿子染病,外表强势的覃夫人变得有些脆弱,叫来伍子说了一通莫名的话。机灵的伍子从覃夫人口中得到了重要线索:画像里的女子原来是覃夫人的亲姐姐。
如果画里的女子就是紫锦楼的主人,那么覃夫人多少知道宣平三年邰家的事。
说不定,覃夫人还是杨劼唯一的亲人。
杨劼今日去找伍子,就是商议以后怎么办。
在都城,伍子就是他的患难兄弟。但凡有事,伍子几乎有求必应,杨劼乐意去找他。但是一想到小娟那副警惕的神情,似乎他一来就会带坏她的伍子哥,心里就有点气恼。
某次他要去武馆,正巧袁黛儿来找他,死磨着要一块去。他们前脚还没离开武馆,小娟就在后面说风凉话:“我早就看透杨劼这种人,天生的软骨头,靠女人养活的!”
此话被耳尖的袁黛儿听到,便折回去质问,一时两人吵得鸡飞狗跳。杨劼生怕袁黛儿公主的身份暴露,忙拉着她出来。袁黛儿一脸彪悍相,余怒未消,冲着杨劼生气道:“你一个堂堂男子怎任凭这妮子恣意中伤?我都看不下去了,莫非你真的是天生的软骨头!”
杨劼变了脸,沉声道:“我是软骨头咋啦?就知道你原来是看不起我的。”
袁黛儿一跺脚,“好个杨劼,枉费我一片苦心。我少说还是个公主,为了你,白白受这顿气!一点也不体谅人,怪不得那个阿梨选了别人……”
她口无遮拦地骂着,委屈的眼泪直掉。杨劼起先还沉默,提起阿梨,一股热流直冲脑门,声音又大又生硬,“你不喜欢也可以走啊!我又没拦着你!”
袁黛儿睁大了眼睛,如凉水兜头盖脸浇落,内外皆凉。她抽噎一声,便哇地哭起来,捂着脸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