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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第2页)

&esp;&esp;吃晚饭的时候,杰斯特罗博士很少说话,吃得也比平时少,还多喝了两杯酒。他们在这里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过着清一色的单调生活,因此多喝一杯酒就是一件大事,第二杯酒简直等于一枚炸弹。娜塔丽终于说:“埃伦,今天那个人来干什么?”杰斯特罗正在发呆出神,这时醒悟过来,轻轻摇摇头。

&esp;&esp;“很奇怪,又是朱瑟普。”

&esp;&esp;朱瑟普原来是花匠的助手,埃伦新近把他辞掉,他骨瘦如柴,又懒又笨,是个老酒鬼,长着一头黑色鬈发,一只通红的大酒糟鼻。就是朱瑟普把大门开着,结果让驴子闯了进来。他总是干这种坏事。因为稿子扯碎了,菜地被踩坏,杰斯特罗气得要命,两天不能写东西,而且消化不好。

&esp;&esp;“那个官员怎么知道朱瑟普?”拜伦说。

&esp;&esp;“怪就怪在这里。他是从佛罗伦萨外侨登记局来的,他还谈到朱瑟普有九个孩子,现在找工作很困难等等。一直等到我答应重新雇他,才算了事。他得意扬扬地笑着,把登记表还给我。”杰斯特罗叹了一口气,把餐布放到桌上。“这些年我一直跟朱瑟普打交道,老实说,我也不在乎了。我有点累了。告诉玛丽亚把我的水果和奶酪送到书房去。”教授走后,娜塔丽说:“咱们把咖啡端到我房间去喝吧。”

&esp;&esp;“好,太好了。”

&esp;&esp;她从来没有请他到她房间去过。有时候他在上边自己房间里能听到她在房间里走动,那是微弱可爱、撩人心怀的响动。他怀着激动的心情随她上楼。

&esp;&esp;“我住在一个大糖盒里,”她打开一扇笨重的门,难为情地说。“你知道,埃伦买这所房子的时候,是连家具一道买下来的,而且保留女主人原来的样子。对我实在显得可笑,但是”

&esp;&esp;她打开一盏灯。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刷成粉红色。粉红色和金色的家具,蓝色和金色的天花板上绘着粉红色的爱神,粉红色的绸帷幔,一只大双人床罩着带荷叶边的粉红色缎子床罩。头发乌黑的娜塔丽穿着一件棕色的旧呢子衣服,晚上冷的时候,她总穿这件衣服,但是房间瓦都1画派的布置,配上这件衣服,显得特别古怪。不过拜伦发现即使这个对比,也和其他与她有关的每件东西一样,使他感到兴奋。她把雕着罗马人像的大理石壁炉里的木柴点燃,两人面对面坐在扶手椅里,他们之间的茶几上摆着咖啡。

&esp;&esp;1瓦都(1684-1721),法国画家。

&esp;&esp;“你想埃伦为什么情绪这样坏?”娜塔丽说看,非常舒服地坐到大扶手椅里,把打褶的裙子拉得很低,盖住她那双很漂亮的腿。“朱瑟普是老早的事了。其实辞掉他是个错误。他知道全部自来水管和电线装置,比托玛索知道得更清楚。尽管他是个很脏的老酒鬼,但是,实际上修条剪枝的工作他干得挺不错。”

&esp;&esp;“埃伦-杰斯特罗出于不得已,娜塔丽。”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拜伦接着说:“我们都在这批人的掌握之中,埃伦-杰斯特罗比你我更糟糕。他有财产,他被绊在这里了。”

&esp;&esp;“不过,意大利人都不错,他们不是德国人。”

&esp;&esp;“跟墨索里尼可没有什么交道好打。班瑞尔的建议很对。快走!”娜塔丽微微一笑。“lekhlekha,我的天,这些事显得多遥远啊。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的笑容消失了。“我不去想华沙的事。尽量不去想。”

&esp;&esp;“我不怪你。”

&esp;&esp;“你怎么样,勃拉尼?你想过华沙的事吗?”

&esp;&esp;“想过一点。我总梦见那些事。”

&esp;&esp;“呃,上帝,那所医院,我总是一夜又一夜,围着它转来转去”

&esp;&esp;“华沙陷落的时候,”拜伦说“给我的打击很大。”他把在万湖发生的那件事讲给娜塔丽听。当他讲到那个侍者突然一转身走开时,她大笑起来。“你父亲真好。”

&esp;&esp;“他不错。”

&esp;&esp;“他大概以为我是吸血鬼,迷得你把命都快送掉了。”

&esp;&esp;“我们没有谈到你。”

&esp;&esp;娜塔丽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她又给他和自己倒了些咖啡。“勃拉尼,你把火拨一拨。我冷。朱瑟普总是弄湿木头。”他把火拨旺,加了一块枯木,火立刻熊熊地燃烧起来。

&esp;&esp;“啊,这样才好!”她跳起来,把吊灯关上,站在火旁,望着火焰。“在车站上,”她突然神经质地说“他们把犹太人带走的那一刻呀!我到现在还不敢想。我在科尼希斯贝格情绪特别坏,这也是一个原因。我很痛苦。我一直想,我当时也许能做点什么。要是我当时站出来,说我是犹太人,不跟他们善罢甘休呢?要是我们一致提出抗议呢?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可是,我们却若无其事地去上火车,眼睁睁地看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另外一个方向走。”

&esp;&esp;拜伦说:“我们当时很可能少掉你和马克-哈特雷。实在很危险。”

&esp;&esp;“这我知道。莱斯里掩护了我。尽管他索索直抖,他还是站稳了自己的立场。他尽了他的职责。可是另外那些大使和代办呢,算了,”娜塔丽踱起步来。“我的全家都在梅德捷斯呀!我一想象那些善良的好人落到德国人的魔掌中——但是,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想这些于事无补,也叫人心里难受。”她失望地举起双手,然后一下子盘腿坐到扶手椅里,裙子盖在腿上。火光下除了她的脸和她那紧握着的双手外,什么也看不见。“说起老斯鲁特,”她沉默了半天之后,用完全不同的声调说。“他提出要娶我作妻子,你有什么想法?”

&esp;&esp;“我并不觉得意外。”

&esp;&esp;“是吗?我却大吃一惊。我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esp;&esp;“他在柏林对我说过,他可能跟你结婚。如果失掉机会,他会发疯的。”

&esp;&esp;“他已经挑选了好长好长时间了,亲爱的。”她又倒了些咖啡,一边喝着,从杯子边上神秘地望着他。“你们两个人在柏林,大概把我大大地评论了一通吧,是不是?”

&esp;&esp;“没有特别评论你。他提到最后一天在科尼希斯贝格你对他的态度,跟对我的态度完全一样。”

&esp;&esp;“那天我简直觉得可怕,勃拉尼。”

&esp;&esp;“没什么。我想,我很可能惹你生气了,因此,我问了他。”

&esp;&esp;“真有意思。斯鲁特还说了我些什么?”

&esp;&esp;她那低沉而颤抖的说话声,火光下闪烁着愉快光芒的眼睛,使拜伦不能平静。“他说,我要是被象你这样的姑娘缠住不合适,还说,他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心里就没有过一刻平静。”

&esp;&esp;她满意地低声笑了。“这两个评语很准确,我的好人。他还说什么?”

&esp;&esp;“就说这些。他给我开书单那次讲的也是这些。”

&esp;&esp;“是啊,这不就是真正的斯鲁特吗?想用他的学问来影响你!这件小事正好是个证明。他当真把我们的事全都告诉你了?把他跟我的事?”拜伦摇摇头。

&esp;&esp;娜塔丽说:“你去给咱们弄点白兰地来好吗?我想喝一点白兰地。”他跑下楼,又拿着一瓶酒和两只闪闪发光的酒杯跑回来。娜塔丽用手旋转着白兰地酒杯,眼睛一直望着球形的杯子,很少抬头看他。她突然一口气滔滔不绝地把她跟莱斯里-斯鲁特的事全讲出来了。她讲了好长时间。拜伦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往火里加劈柴打断了她的话。她讲的这种事是很普遍的,一个年岁比较大的聪明男子跟一个少女随便玩玩,结果竟弄假成真,堕入情网。如果她决心嫁给他,只能给他的生活造成痛苦。她说,他并不愿意娶她,主要因为她是犹太人。和犹太人结婚,对他的前程不利。他态度一直暧昧也就是为了这个。现在,两年半之后,有这封信在手,如果她需要他,她就能得到。

&esp;&esp;拜伦痛恨这个故事的每一个字,但他还是觉得神魂颠倒,并且怀着感激的心情。这个一向守口如瓶的少女终于向他披露了她生活中的隐秘。她按捺不住说出了这些话,结束了他们之间自华沙以来奇怪的紧张局面,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一场小小的假战争——图书室里长久存在的敌意的沉默,她经常回避他,躲在自己房间里,以及她那种屈尊俯就的奇怪态度,这一切都结束了。她在讲这些事的时候,他们彼此关系越来越亲密,波兰一个月冒险之行中他们也不曾这样亲密过。

&esp;&esp;有关这位姑娘的一切他都感兴趣。即使是她讲述自己跟另外一个男人的恋爱故事,又有何妨!至少拜伦是在跟娜塔丽-杰斯特罗谈到娜塔丽-杰斯特罗,这是他早就渴望的了。他倾听着她那很甜的、低沉的、偶尔带着纽约特点的说话声,他还能凭着火光看见她的手随便打着手势,有时伸出手掌一挥,突然停在半空,总看到她这个手势。只有娜塔丽-杰斯特罗一人在他心目中占有和父亲同等的地位。他几乎同样渴望跟父亲在一起,听父亲讲话,或是讲给父亲听,尽管他最后不得不克制自己,退出父亲的房间。而且,他知道,几乎每次谈话总是让维克多-亨利生气或失望。至于母亲的温暖,他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他承受着母亲的爱抚,但又嫌母亲喜怒无常。他父亲很可怕,娜塔丽也跟他一样可怕,何况这个黑黑的少女,他当初一见到就渴望拥抱她,但又觉得没有希望。

&esp;&esp;“好,你都知道了,”娜塔丽说。“要说起来没有个完,不过大致就是这些。再来一点埃伦的白兰地怎么样?你不再喝一点吗?这是特别好的白兰地。奇怪,我平时并不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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