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多时,小吏搬来一个箱子,摆在焦侃云的面前,打开来看,账簿整齐摆放其中。她拨开面上的,随意挑拣了一本,翻开查看,又拿来算盘,在院中坐下,细细算了几页,“帐倒是做得挺平的。一时也算不尽,不过看来看去,开支确实小了许多。”
不知何时有人给楼庭柘搬了把摇椅,他跷着腿坐下,边打扇子边看着她,笑道:“我说了,这几月我很节俭。”
“开支俭,不代表收入也俭。”焦侃云起身,将周身之人都看过一遍,“想来偌大个府邸,入库之物必然是按时间、来由细分过的吧。那么,我给你们十天时间,购入也好、送入也罢,把近一月所有出现在澈园的东西都重新点算一遍。
“时间、来由、价值几何,据实写清,交给我过目,这几日,我会一直坐在这方院中,点一样记一样,逐一细查,若有一丝错漏,打回去重算。且我会查出是谁出了纰漏,为何纰漏,按罪处之,若有谁包庇隐瞒,直接连坐。
“另,将这一月递入府中的拜帖、邀贴,都找出来给我看,整理一份往来名单,我要知道都有谁与澈园关系密切,上门、下邀又是所图何事。此事交给四座事务楼的主领操办,最后呈上的四本名单若有出入,那必然是有人刻意隐瞒。想来这么简单的事都写不详细,也没有留用的必要了,直接踢出府去,永不任用。
“最后,今日时辰尚早,把你们的名字、家世、府中职位以及调动经历都写下来,配合画像报给我,戌时前,我要看到一份详细的、崭新的名册,逐一点到,一是方便日后行事,二是由我来剔除一些赘余之职。
“哦,还有一件小事。想来诸位都是由二殿下精挑细选的辅官、幕僚,崇敬二殿下的为人品行,才入府做事,手下小吏也必然是忠心耿耿之人,既然大家不为财来,那么我实在想不通,为何诸位的月银数额比往日太子府的辅官还要多近两倍。那么就请总管将诸位的份例减半,若有人要离开,送一锭银子请好。”
她一口气说完,温声细语,却听得人汗流浃背。
无论是份例减半,还是由她剔除赘职,都代表着会有人离开,一旦有人离开,一向紧密的事务关系网便会断掉。好比在剪除天机院的羽翼。如此,要在几日内将账目和往来名单落实,就无法迅速串通勾扯,只能据实禀报。
看似只查近一月,但二殿下财力之巨,做账时难免会拿往月里的碎隙添平,将一月的查清,就会牵出陈年烂账,届时被发落的,还不是他们这些辅官。
众人心惶惶,赶忙望向楼庭柘。
后者好像沉浸在焦侃云把他抽筋剪羽的巧妙心思中,笑得无奈,但半分不带犹豫地说,“听她的。”
辅官们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指令下达后,众人只能立刻忙起来。焦侃云要了市舶司和枢密院的事务折,让人直接搬到她的住处,随后对楼庭柘道:“二殿下若是闲得没事,就带我逛完府邸,介绍一番吧。”
这是防止他留在天机院发号施令啊。楼庭柘轻笑,从摇椅上起来,“很乐意为大小姐效劳。”
*
她的住处名叫旷心院,小厨房、膳堂分明一应俱全,午时楼庭柘依旧将她带去了他一贯用膳的地方。厨房做的都是她爱吃的菜,其实焦侃云未与他进食过几次,楼庭柘要打听到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想来要么是宫宴上留心过,要么就是问过她爹。
再一细想,一生清廉的她爹得知二殿下看上了自己闺女,晚上恐怕要做噩梦。所以还是希望楼庭柘是因为留心过宫宴吧。
日暮时分,用过晚膳,琐事也告一段落,楼庭柘把她送到院门前,“方才说过了,我与你的院落相邻。院落相夹之处,是我的书房,你随时可以去用,但有时我也会在。如今有两张书桌摆放其中,倒也不冲突。”
焦侃云记下,又提醒道:“以后我自己在院中用膳就好了。”
楼庭柘满口应承,“好啊。只是需要等几日,还未找到另个可心的厨子。”
焦侃云看他一眼。这厨子怕是找不到了。
这人脸皮很厚,非要赖在她的院子里,又多转悠了几刻钟才走。
夜幕降临,也不知道虞斯的人在哪个高处蹲守,她说要看折子,不喜欢有人在身侧,便打发了几名侍女去前厅的花院里,采集她指名要的新鲜花瓣,等着沐浴用。
待周围清净,她才到院中四处张望,此院是府中最深一进,院外有三棵高树,视野都很好,但她并未看见虞斯的人影。说好第一日待她的住处落定,要与她碰头的,这人不会是失信了吧?
开门回房,茶桌前却赫然多了一个笔挺站着的人,握拳抵着唇,微红着脸,垂眸紧盯地毯,不敢张望。焦侃云吓一跳,立刻关上门。
“你怎么进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虞斯这才抬眸看她,“窗户。我看你在找我,就进来了。据我观察,院外有耳目在高处巡逻,不方便碰头,房内隐蔽一些。”
竟然还有隐蔽处巡逻的高手,难怪楼庭柘这么放心地让她进府,看来她行事要万分小心了,焦侃云压低声音道:“我已熟悉了府邸,今夜先缓一缓,楼庭柘大概会被我白日里对事务楼的安排,折磨得睡不着。明日开始展开行动。白日里谁在外头蹲守?”
“阿离带着他手下的侍从。”虞斯犹豫片刻,仍是对她说道:“你自己小心,真有什么事,往屋外跑,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语毕,他在房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焦侃云转头去看,果然是很注重细节的人,他竟还贴心地帮她把窗户关上了。
几个弹指间,风一顶,左边一扇又开了一条缝隙,焦侃云刚走过去要关,便见它自己复又轻轻合上,认真地与另一扇严丝合缝地对整齐后,窗外传来一本正经的低喃,“今晚的风很大,注意锁好门窗。”
焦侃云一怔,而后不由得笑出声。回想他前一句话,实在是不怪思晏,这人是有些道义在的,所以欺骗性很强。
对不起了忠勇侯,她焦侃云见过的有道义的男人多多了,这并不能抹杀或掩盖他们贪污与奸。淫的事实。她已经遣风来为几日后的第三讲做了安排,明日听了大街小巷敲锣打鼓的歌谣,晚上睡不着的,可能就是虞斯了。
第23章敲锣打鼓,打鼓,打鼓。
翌日,烈日当空,黄土地面蒸出了暑气,熏得人足底烹水一般。
忠勇营的气氛十分凝重。哪怕是艳阳顶头的校场也好似笼罩在一片凶煞的邪云之下。
一向披靡的雄兵们今日蔫儿得像刚榨干的咸菜,在校场拖曳一路,耷眉拉眼,大汗淋漓。
末尾的士兵抬头望了望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拿胳膊肘碰了下旁边的人,低声问:“跑第几圈了?”
旁边的弟兄苦笑,“二十多吧,有种马上就要跑到十八层地狱大门的感觉。”
另一人正头晕眼花着,闻声抬手虚空一摸,轻喃一句,“我好像都看到我祖爷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校场无端向下塌陷了几寸?”
“无端?你刚才白跑了?不就是我们这些个冤种踏的?”
众人听及此,开始探究缘由,“侯爷到底受什么刺激了?你看他,在前头领跑,片刻不歇,生生超了咱们大半圈,唇线崩得笔直,像是有心事。”
几人朝侧向看去,虞斯刚好跑到校场另一边,与他们所在处平齐的对面,只见他高束长尾,穿着黑衣,平视前方,跑起来时整张脸都绷得纹丝不动,甚为阴沉。
“咱们都赤膊光膀了,他把自己捂得跟个粽子似的,汗浸出来都透了也不脱?”
“我听阿离大人说了一嘴,今早上不知哪里来了商演队,大街小巷里敲锣打鼓,还请了舞龙舞狮,前排几个小童打头,唱出了一首歌谣。”
“什么歌谣?”
“朗朗上口的,一听就会背。”那人便想了一阵说,“金玉堂,满堂芳,说书匠,耿介行,话本详,书不尽,薄情郎,邀全城,好女娘,大暑日,未时正,赴讲场,免银两,闲听赏,备冰食,沁意长。”
“据说短短一炷香的时辰,就传遍了整个樊京城,如今不论富贵贫贱,女子们都相约大暑之日一齐去金玉堂凑热闹,这童谣一唱,老板摆明了态度,不挑客,尽管来,坐到坐不下、站到挤破窗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