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宽阔而连绵,七横七纵、回字布局,其间多有房屋商铺,市列珠玑,永远的夜色和永远的暗灯,高楼红袖。
如果忽略其中的森森鬼气,应当是能称得上“繁华”二字的。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全是鬼修,他们在其中生活自得其乐,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而这个吊脚楼是最中心最高最大的建筑。
他来过这里的。
“好漂亮啊!是仿的古都长安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岁月长河响起。
“是啊。”凌晨的声音比现在稍显年轻,尾音甚至是向上走的,“鬼修也是有好人的嘛,也是有……不得不成为鬼修的。”
而少年时的顾千秋探身向前,轻笑着倚栏杆,在梦幻诡谲的幽暗光线中,他的眼睛堪称灼灼的火焰:“你也是吧?”
那时的凌晨没有说话,偏头,带着笑意看着他。
其实很多答案,在那个时候就有预兆了,两人目光短暂相交的一瞬间,两人的命运呼啸着奔向两个完全迥异的方向,从此再无交集。
只是当时的顾千秋没有意识到。
“仿古都长安建的。”凌晨在他身侧,轻声说,“漂亮么?”
顾千秋并不给任何反应,冷冷看着他。
他的样子貌似非常平静,但其实肩背是紧绷的,下颌更加清晰,凌晨看出来,他的站姿虽然挺拔,但含着一股平日里绝不会有的紧绷感──他处于一种高度戒备中。
应该是偷偷试过召不来霜雪明了吧?
“千秋……”凌晨轻声说,忽然顿悟了什么似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一点,“你不认识我?”
顾千秋的表情纹丝不动,而凌晨在这种严丝合缝的戒备之下,找到了一个答案。
“居然不认识我。……也好,也好。”凌晨稍稍靠近他,低头,一双眼睛盛着万般情谊,“你忘了么?千秋,我叫凌晨,是黄泉的鬼主,也是……你的道侣啊。”
顾千秋牙齿一咬,早他娘的猜到了你会这么说。
他就想不明白了,这些人怎么都这么奇怪?
当初热恋的时候,这些前夫哥都能毫不犹豫地捅他一刀,怎么他死了之后,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情深似海了?
顾千秋恨不得当场爆起,把凌晨的头拽下来,丢到粪坑里去。
但是……这是一个梦境,这是一个梦境,顾千秋你要坚强,郁阳泽还重伤不治等着你回家呢!
他闭了闭眼睛,然后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道侣?”
凌晨很满意他的反应,想伸手拉他,却被顾千秋快速避开,他也不介意,道:“你忘记了吗?当初苍恒鬼蜮有鬼修作乱,势力逐渐扩出鬼蜮,为祸四方,仙盟联合平乱,你作为同悲盟最优秀的弟子,赫然在除鬼行列。”
顾千秋面无表情,心说我看你要怎么编。
凌晨继续道:“那一场血战,直接将苍恒鬼蜮付之一炬,无数鬼修被斩杀,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灵力低微的鬼修趁乱逃出了鬼蜮。而仙盟也损失不小,数名修真大能就此殒命。不过,当时你奇异的全身而退,霜雪明不沾血,甚至连鞋袜都纤尘未染,盟主便派你去追除逃亡的鬼修……你还有印象吗?”
“你还有印象吗?”
顾千秋心说我他娘的当然有印象!
当初若不是当初他一念之差,没直接把凌晨戳死在剑下,如今哪儿还有这么多狗屁倒灶的破事?!
“当初我就是出逃的鬼修之一。”凌晨畅想往昔的时候,语气居然有点怀念似的,“我受了重伤,根本逃不远,就藏在苍恒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庄里,寄希望于仙盟能忘记我这些小喽啰。”他说到这里,甚至笑了一下,“但是没有。鬼修乱世,他们云集天下英豪,不对鬼修赶尽杀绝,绝不会收手。”
“当时的陈家村已经因为苍恒的连年迫害而不剩什么人了,就剩一些苟延残喘的老幼。我躲在一个牛棚里,尽量让气息不泄露出去,不过我最终还是见到,一个人穿着白衣,踏着月色朝我走来。”
凌晨闭了闭眼睛。
虽然他现在已经贵为黄泉之主,但这个画面依旧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当天是个上弦月,弯如钩,星星却稀疏,夜色沉沉。
那袭白衣踏着房屋后面的泥土地,脚步轻而稳,不急不慢,每一下都与他极速跳动的胸腔共鸣,让他的脊柱不受控制地颤栗,让他的每一根血管都叫嚣着:不要过来!
但是无声寂静之中,脚步声还是停在了牛棚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凌晨,眼中却没什么情绪,爱憎都浅浅,让人捉摸不透。
只是他手中的长剑却寒意十足,把凉凉的月色都冻成寒冰,牛棚的柱子都因为极冻而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凌晨躲在干草堆里,肌肉、内脏、血管都僵硬得不会运转,几乎下一秒就会死去。
“你刚刚给了村头的小孩儿什么?”他听见声音。
凌晨被迫从牛棚里爬出来,浑身难闻的气味翻涌,但顾千秋却眉梢都没动一下,又问了一遍:“你刚刚给了村头的小孩儿什么?”
凌晨几乎在瞬间意识到,这是他唯一的生机──他真的赌对了。
“饼。几个饼而已。”他说,“我嫌带着太重了,不方便逃命。”
顾千秋轻轻“哦”了一声,霜雪明威压一轻:“算了,你走吧。”
而凌晨绝不会说的是,他是故意的──他早已发现顾千秋的踪迹了,他故意把那几个饼塞进流浪的稚子怀中,他真的赌对了!
“怎么不走?想死啊?”顾千秋扭头来看他,凌晨凌晨呼吸急促,死死盯着那抹比月色还明亮的身影,干涩的嗓子里挤出来一个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