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整衣袍,在门下沉声通禀:“奉义将军姜维求见!”
内室传出一阵低语和唏唏嗦嗦声,接着便有一名面目和善的老妇掀起了门帘,笑着道:“伯约将军,请进。”
室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暗的光线隐约照出了墙角的梨花木架床,没有多余的摆设,雪洞也似的清冷。
我蹑步走到床前,长揖到地。
子龙将军斜靠在床头,眉目间依稀能看出昔日长坂坡英雄的英姿,却已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容上深深浅浅的沟壑,仿佛记录了他一生的峥嵘岁月。
“你就是伯约?不用多礼。”子龙将军朗声笑道,伸手扶住我下拜的身子。
一双虽干枯却仍有力的手,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手背上有数不清的刀疤。
侍从搬来椅子,请我坐下。我恭谨地只坐了半身。
子龙将军转向旁边,笑着对旁边的老妇说:“你先去休息会吧,我们男人之间好自在说话。”
她大约是子龙将军的妻子吧?我猜测。当面对着她时,老将军的脸上就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柔情。
“日夜背负着相思的重担,让英雄气短就唯有爱。假如半生奔走,最后留不住红颜知己为伴……”悱恻的词句又在我耳边盘绕。
她是丞相最爱的女子
即使是子龙将军这样的赤胆英雄,在面对心爱的女子时,也会表现出温柔的一面啊。
“伯约,丞相还好吧?”子龙将军拉着我的手问,一点也不摆老将军的架子,让我对他的好感又加多了几分。
“丞相身体看起来还好,就是太忙了。”我说。
子龙将军叹了口气,“当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们都不在了,也难为了丞相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啊。”
“您说的……是张翼德张将军,和关云长关将军么?”这两位在魏国也是赫赫有名。
“还有马孟起、黄汉升,他们都是当年先帝亲封的五虎上将,但是现在,就剩下我还在苟延残喘了……”老将军病中消瘦的面庞上,浮现出了少有的感伤。
我沉默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伯约,你知道么?丞相曾不止一次在众人面前称赞你的才智和人品。”老将军目光柔和地看着我,“丞相很少称赞别人的。”
“那是丞相的抬爱。”我的脸微微红了红。被丞相这样看重,我觉得有些惭愧,我毕竟只是个魏国的降将。
“丞相,就拜托你了!”子龙将军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又叹了口气,“丞相心里苦,你要多帮他分担些。几年前的那件事,丞相至今仍不能忘怀吧?”
我想问是什么事,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子龙将军看了我一眼,“这件事情,当年追随先帝的老人们都知道。你是丞相的弟子,告诉你也是应该的。只盼你在适当的时候能多宽慰丞相。”
“赵将军,请说。伯约自会尽力而为。”我正襟危坐。
子龙将军的目光幽幽地望着那盏跳动的油灯,声音变得悠长低沉。
“那是关于一个女子的,她叫凌……我此生从未见过那般特别的女子。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你只要见过她,就永远不会忘记。她是丞相最心爱的人。后来……她走了,留给丞相一枚银戒,然后就消失了。丞相一直很自责,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没有保护好她。”
“她……走了?”我不解地问。
子龙将军的眼睛里突然暴射出精光,面颊上浮现出了两抹病态的红晕,他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伯约,我说了你或许会不信,但是,这是我亲眼看到的……她走的的那个晚上,降下了极为罕见的流星雨。那种场面,你不亲眼看到,绝对无法想象,就像是所有的星星一齐陨落了。而后,她就那样微笑着倒在丞相的怀里……”
“她是随流星一起去的?”我惊讶地反问。
子龙将军恍惚地一笑,“这件事,我从来没对别人讲过,现在是告诉你了。”
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丞相,还有蜀国,都拜托你了……”
他闭上眼睛,两滴浑浊的老泪涌出他的眼眶。
我默默地一揖,静静地退了出去。
赵子龙将军不久后就去世了。丞相大哭了一场,之后的日子,一直很消沉。
清明节那天,我向丞相告了假,去成都城外的一个冷清的小庙里上了柱香,然后一个人默默地在台阶上坐到天黑。
自从在天水关与亲人失散,至今还是杳无音信。也许他们会恨我,会怨我,因为我背负了降将的污名,但是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初春的天还有些冷,到了夜晚,更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我围上披风,策马冒雨赶回丞相府。
丞相的书房里没有点灯,看来丞相还没有回来。
我想了想,推门进去,想拿本书,睡前还可以看看。
一进门,我敏感地发现房内有人。警惕地四处搜寻,却在墙角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是丞相!
我轻轻唤了声,丞相没有应。靠近了再看,丞相竟然靠着墙睡着了!
此时雨已经停了,月光清冷地照进来,撒满一地碎银。
我扶起丞相单薄的肩膀,想送他回房休息。
啪——一卷东西从丞相手中落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转。
我捡起来,原来这是一卷画册,由于没有系好,画册在滚动的时候已经自然打开了。
明亮的月光照在画册上,也照出了我一脸的错愕。
长长的画册,画的都是同一个人——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