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斯骛自己就知道,把过去的伤疤重新划开是多么困难又是多么钻心的疼。
郇时瑧似乎察觉了,先打下一行字:“没关系的,是我想说,你愿意继续听吗?”
直到这种时候,他依旧维持着他的稳重和彬彬有礼,就像那血淋淋敞开的伤口不是出现在他的身上一样。
亓斯骛僵硬着身体,他迟钝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脑袋前所未有的沉重。
其实他很想让郇时瑧不要继续说下去了,可是又从郇时瑧突然涌出来的倾诉欲里窥见了几分不同寻常,或许,他是他的一根稻草。
这种认知让亓斯骛更加难过和心疼。
果不其然,郇时瑧接下来打出的一行行字直白地把血肉敞开在了他的面前。
“但是我满月的时候,去办满月酒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上来讨彩头的人,他说我八字硬,会克亲近之人。我父母自然不高兴,他们从不信这些,只当是骗子打发了。”
亓斯骛忍不住低骂:“胡说!那人简直是个胡言乱语的骗子!”
“十岁那年,父母带我去参加晚宴的路上,一辆失控的轿车撞上来把我的童年撞碎了。”
“一场事故里只有我被压在身下和臂弯里,只是损失了听力。”
郇时瑧慢慢的,慢慢地敲下一行行字。
这些冰冷的字句却是他血淋淋的过去,是他拿到驾照却不敢开车,是他执拗的不肯去做人工耳蜗植入手术,是他从不愿开口说话到没办法说话的根结所在。
他还是会难过的。
他的指尖都在颤抖。
亓斯骛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冰冷的寒气给冻结凝固了一样,他的嗓子眼宛如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张了张口,却半晌没有吐出来半个字。
一丝声音也没有从嘴巴里发出来,明明失去声音的不是他。
郇时瑧浑然不觉,他心房上的锁已然被打开,索性也就着这股冲动狠心撕开了过去的伤口。
虽然鲜血淋漓,但是想要彻底治愈就不得不划开充满了脓水的陈年积疴,只有排出脓水,伤口才能彻彻底底的痊愈,他才能彻彻底底的迎接新生。
他来到这里为的不就是痊愈吗?
他来到这里为的不就是重新找回“郇时瑧”这个名字被赋予的力量和爱吗?
他不能再辜负活着的每一天,也不能再辜负他们的爱。
压抑的气息在车厢内回荡,只有指尖打在手机屏幕上的哒哒声音轻轻的响着。
“但是对比绝大多数因为变故而去了孤儿院的孩子来说,我又是幸运的。我还有外婆,她很爱很爱我,我还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哥哥,他如同我的亲哥哥一样陪伴我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候。”
外婆虽然爱他疼他,但是外婆自身也是事故的受害者家属,她的悲伤情绪往往在看到郇时瑧那张酷似女儿的脸时而难以掩盖。
郇时瑧的母亲长得非常漂亮,他充分地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高挺的鼻梁继承自父亲,略微俊秀的眉眼继承自母亲。他还记得外婆最喜欢伸出干枯苍老的手抚摸他的双眼,因为看着那双眼睛就像看到了她的女儿。
所以真正帮助他走出童年阴影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只有江延航,他不会一味地安慰和带着郇时瑧沉湎在悲痛里,他也不会像大人们一样用同情怜悯和带着算计的眼神看郇时瑧。
他拽着郇时瑧出门,带着他爬树、下河摸鱼,同样是孩子的江延航用他的方法帮助伙伴走过了一段阴暗的路。
郇时瑧想到这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亓斯骛几乎在瞬间就想到了郇时瑧说过的那个早逝的朋友,恐怕
他想劝郇时瑧不要继续了,这太残酷了。
他本以为郇时瑧会是在一个家境殷实,父母恩爱又开明的环境里成长的,他潜意识里认为只有这样的家庭才能孕育出对生命和自然充满虔诚之心的人。
但是他错了,大错特错。
郇时瑧慢慢打字,他感到身体内的血液开始循环,那些因为沉疴而堵塞的血管开始畅通着迎接新鲜的血液。已经坏死的腐肉重新生长出鲜嫩的组织,他紧紧关闭的一扇心门对着外界敞开,阳光大肆地洒落进来。
“在我二十四岁时,命运再次对我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江延航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不到一年,我的外婆也因病去世。”
最坏的料想被郇时瑧亲自证实,亓斯骛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只想问问老天,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郇时瑧?
这太不公平了!
前挡风玻璃处照射进来的明媚阳光一下子变得陌生而刺眼,亓斯骛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他僵硬着身体调高了车厢内的暖气。
那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呢?
亓斯骛根本不敢想,他满心被疼痛给萦绕,一想到身边坐着的玉似的人儿遭受过这种种磨难,他简直心疼到了极点。
可是种种的痛苦加注到郇时瑧身上并没有击垮他,不然亓斯骛也见不到如今柔韧而真挚的郇时瑧。
他太坚韧了。
亓斯骛无法想象面对亲近之人陆续离开,郇时瑧是怎么做到一个人舔舐伤口,又一个人从黑暗里走出来。
无声的沉默在车厢内回荡,郇时瑧抠着手机壳侧边的按键。
他脑海里回想着那些所谓的亲戚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和八卦声,当时觉得刺耳和愤怒,现在想起来,却又像风一样轻轻刮过。
他好像真的成长了。
忽而,一个温暖的怀抱结结实实搂了上来,郇时瑧惊诧地瞪大了眼睛,手机从手掌心里滑落到扶手箱和座椅的缝隙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