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谴人暗中调查她的来历:父亲为武士彟,已逝世。母亲,如今住在长安的梅林巷中。
身份并无任何可疑,但我却仍没有放弃,谴人再去荆州打探。
武府上的人众口一词,并未见过武夫人,而那个摆在台面上的武夫人其实只是府中的奶娘。
那么,真的武夫人在何处?
莫非当日明未死,而是逃出宫去,嫁做他人妇,生下了武媚娘?!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起伏盘旋,令我几乎发狂。
我必须立刻解开这个迷团,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匕首、赤幽石两样旧物呈到我的面前,我再无顾虑,随即来到梅苑开棺。
看着并无骸骨的棺木,我心中有一丝恨。
我感到强烈的挫败,抬头向外注视着冥冥虚空,微微发亮的天色似乎在嘲笑我的无力与挣扎。
我为了她的离去,急遽消瘦,一夕苍老,仿若短短数日便历尽了世间巨变沧桑,承受了内心无数次的痛苦煎熬。
上天从来都不懂人世的哀愁,深情脉脉无处诉,只能绝望着等待梦醒。
我的痛,源于她;我的情,毁于她,而她却骗了我。
原来,我耗尽这半生的光阴,穷尽这半世的追求,到最后,换来的都是灰烬。
爱欲生忧,从忧生恨,如此的她,叫人怎能不恨?!怎能不恨?!
(以下开始正文)
夜深如渊。
厚重的夜云飘过,一弯冷月渐渐浮出,月华如水,幽光肃穆,冰凉如霜。
灯火飘忽,太极宫一半沉入如迷夜色里,一半浮在千丈月华中。婆娑树影,却如狰狞鬼魅,有转瞬即溶的冷意,不知在如此古朴庄严的宫殿中,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
前几日,我到两仪殿,发现其中许多内侍与侍女都换了人,不解之下私下询问内侍监,他才悄声告之,陛下已将他们全数斩首,原因却是不明。
原因不明?他们全是那夜曾见到陛下在梅苑失态的人啊……
人命如此脆弱、如此不堪,生死之距,不过须臾。
我只觉得心底发冷,身子已湮没在黑暗中,有些无奈与感叹。
陛下的眉眼之间常常闪动着凌厉狠绝,不需面目狰狞,便能令人从心头直冷到脚底,只能敬而远之。他可以不动声色地在幕后洞察甚至操纵一切,想来都使人不寒而栗。但有时他也只是凡人,他同样也会无奈。
母亲,便是他不得不承受的痛,他爱母亲其实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深。母亲于他,近乎于一种救赎,也只有母亲能令他眼中凝结着生命里几乎全部的温柔。
但他知晓母亲未死的消息,除了那夜失态,我再未见他有任何不妥的行为。他没有刁难我,甚至没有逼问我母亲的去向。欲成大事,他有足够的自制力。或许,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很快找到母亲,所以不屑为难我。此中深意,恐怕只有陛下自己知晓。
我仰起头,树影飒飒纷扬,仿若无声光阴,终将以了无痕迹的飘忽,掩盖一切不堪过往。
我缓步走入两仪殿,悄无声息地跪坐一旁。
魏征方才病逝,陛下十分悲痛。
夜已三更,庭户无声,殿外风来暗香满,一点明月窥人,清明烛火,将斑驳的影子投在案上的奏疏上。
殿下时而在奏疏提腕勾画着,时而蹙眉凝思,神情专注,带着几分隔世的冷漠。
“魏征啊,这是你从前给朕上的‘十思疏’,用以劝戒朕该如何做一个圣明帝王。每隔几日,朕都要取出重读一次。”陛下忽地仰天长叹,似在对我说,却又更似自言自语,“但其中却没有告之朕,太子之争、手足相残该如何做?更未告诉朕,若有一日你魏征离开朕,朕又该如何是好?”
这些年我随侍陛下左右,看得最为真切。
魏征此人有胆有识,敢言他人所不敢言之言,且不畏死,不达谏之目的绝不罢休。他曾向陛下面谏五十次,呈奏十一件,一生谏诤多至“数十万言”,其次数之多,言辞之激烈,态度之坚定,古今怕只有他一人,无怪陛下对他刮目相看,器重有加,会为他的逝去而如此哀伤。
帝王者,一生若能遇此良人,何愁大业不成?
“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古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知得失。朕常以三镜提醒自己,以防过失。今魏征已逝,朕便失去了一面镜子。”陛下依然深深叹息,由远而近,漫过四周,“来人。”
“在。”立即有侍臣快步上前,跪伏于地。
陛下沉声下令:“传旨,魏征便葬在朕的陵墓地旁,朕要为他立碑,上头须有碑文。”
侍臣答道:“是,我立即去准备。”
“不,那碑文,朕要亲自写。”陛下微微摇头,“另遵从魏征遗志,薄葬治丧。”
魏征与陛下,与其说诚于人,不如说他们诚于己。明主难期空负高才,奸佞当朝报国无门,如此窘况,断然不会出现在他们之间。
两种人生,曾经相知,各有传奇。
因魏征的逝去,陛下抑郁许久,闷闷不乐,今日忽内侍来报,突厥的突利可汗已到长安。
突利乃陛下当年的结义兄弟,他的到来,自然使陛下欢喜,立即下旨,在太极殿内设宴款待。
风过穿廊,摇动树梢,碎花在清绝阳光中飞扬,我捧着一盅温好的酒,急步走向大殿。
我只顾低头赶路,并为留心,在曲径回廊处,一个人影从另一头闪出来,想来他也是毫无防备,两人便蒙蒙地撞在一起,他更是收不住去势,踩掉了我脚上的丝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