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身碎骨。
凤栩遽然惊醒。
他睁着眼怔怔了好半晌,才发觉自己是在正摇晃赶路的马车里。天子御辇,铺了极厚软的毛毯,上头还垫了层竹面凉席,凤栩头痛欲裂,似冷似热,浑身虚软提不起力气,身上那些伤痛更是在药性褪去后翻倍地找了回来。
尤其是右手,那疼痛凤栩已经很熟悉了,他没有作声,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马车的顶。
而他正枕在一人的腿上,还能嗅到他身上熟悉至极的气息,可若说凤栩此刻最不愿见到谁,那必然也是他……殷无峥。
“凤栩?”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还是烫,赵院使已等在净麟宫,咱们快到了。”
凤栩不应声,而是缓缓阖起眸。
他也从未这样渴求过长醉欢,渴望再回到那场混沌的梦里,粉身碎骨也好,永不超生也好,堕入地狱也好,无论去哪都好……只要离开这里,只要……逃开那道含着关怀与疼惜的眼神。
可药性消失后,深刻入骨的痛楚与哀恸亦如潮水般涌来,蚀骨挖心亦不过如此,凤栩几乎要溺毙在其中。
摧折
圣驾回宫便直奔净麟宫,赵淮生早等在这儿,他已经得知凤栩又受了伤,但瞧见被殷无峥抱出来面色惨白木然的凤栩时心头还是猛地一跳。
在看见凤栩掌心的伤口时,赵淮生的脸色顷刻间复杂至极,从头至尾,屋中死寂。
换好药后凤栩便一言不发地面朝里地侧身趟过去,殷无峥抚了下他的鬓发,便起身离开。
赵淮生提着他的木箱,等在院子里,见殷无峥出来,又往远走了走,殷无峥便也跟上去,直到离凤栩的寝宫足够远,两人才停下脚步。
殷无峥本想开门见山,可赵淮生却先他一步开口。
“小殿下掌心的伤,老臣并非初次见着,想必,陛下也知晓因果缘由了。”
殷无峥声音发紧,他说:“是,所以长醉欢是什么?”
赵淮生笑了声,却含着无尽嗤嘲,又叹息道:“长醉欢啊,长醉欢…老臣早年游历四方,曾得见一杂记,里头记着四百余年前,大启的太祖皇帝都还不曾出生时的前朝,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彼时战乱频发,西南边陲有一小国,军中将士不畏生死不惧疼痛,凭借那支无畏无惧的兵马,这小国在狼烟四起的乱世中得以自保,可惜最后还是被兵灾覆灭,皇室遗留一药方,服下此药者,纵是烈火焚身亦无所觉。”
“名为,葬天南。”
“后来,此药流入中原,大受权贵喜爱,将之奉若珍宝,千金难求。”赵淮生的语气陡然染上难抑的愤怒,却又在刹那间变为无力叹息,“此药并非是令人无畏痛觉,服药后,如坠极乐之境,光怪陆离的幻象不辨真假,如梦似乎的欢愉登临极致,欲念疯长,即便是剧痛也难将之唤醒,权贵们沉醉于不存于世的幻境中流连忘返,于是便将这药换了个名字。”
“即为,长醉欢。”
“世间事物此消彼长,既得了好处,就当付代价,只要用过一次长醉欢,余生便再离不得这东西,否则会如何……想必,陛下也见识过了。”
上瘾。
殷无峥脑中浮现了这两个字。
长醉欢会令人上瘾,凤栩离不开长醉欢,但若仅仅如此,只要给他就好了,可看见赵淮生沉重无奈的脸色,殷无峥缓缓说道:“倘若给他呢,会怎么样?”
赵淮生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像是不忍答话,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陛下以为,当年西南小国为何而亡,而长醉欢如今也销声匿迹,甚少有人知晓,还有……陛下可还记得赵邝吗?”
即便早有猜测,在想起赵邝那副骨瘦如柴疯癫无状的样子时,殷无峥的心还是跌入了谷底。
赵淮生苦笑道:“长醉欢的代价…远远超出它所带来的益处,它令人如醉梦中,也能侵蚀人的智识,它能令人无畏苦痛,也能赋予新的苦楚。小殿下的身子日渐衰败,筋骨、血髓、皮肉,他已用了长醉欢近在两年,初时,他每月只服用一次也不会发作,之后便是二十日、十五日,直到有朝一日……或许会每日,或许会每个时辰,但老臣无从知晓,因为……”
他顶着殷无峥愈发阴沉的神色,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没人能活到那个时候。”
殷无峥终于感受到长醉欢的险恶之处,它用欢愉换取人命,先令人体会无上极乐,再收取代价——将身体侵蚀殆尽,更恶毒的是还会令人上瘾,用过一次便摆脱不掉。
而凤栩……他早知自己活不长久。
殷无峥想起凤栩每日沉默瞧向窗外时的眼神,他在瞧什么呢,亘古永恒的江山,巍巍屹立的皇宫,遥遥漂浮的云雾,还是……一眼便能望见尽头的、属于自己的末路。
“怎么救他?”殷无峥问。
赵淮生便说:“很简单,却没人能做到。”
殷无峥紧盯着赵淮生的脸,企图从他遍布无奈的神色间寻出一丝别的可能性。
但最终,赵淮生缓缓道:“不再服用长醉欢,只这一条路。”
只不过他不等殷无峥开口,便苦笑着补充道:“但小殿下做不到的…没人能做到,服用过长醉欢的人无一人能得善终,陛下,戒断此药无异于抽筋拔骨,那些人最终不是中途屈服,便是宁愿自尽也不愿再受苦,长醉欢便是如此了,老臣也曾劝过,可小殿下说什么也不肯,老臣也知道,这委实太过为难他,可……”
之后的话赵淮生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