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一酸,他来见我最后一面。
他坐了下来,我听见凳子在地上拖拽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
“你总是这样”他终于开口,拖着长长的哭腔。
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我能想象出他伏下身拥抱我的样子。
“你对妈妈那么长情,为什么对我就那么无情呢?”他颤声说,“从一开始你就讨厌我,连看都不看我,那你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收养我?是因为妈妈对不对?我知道,你就算看我,也是因为你想妈妈了,你把我当替代品。”
胡说,明明是他不愿意和我生活。
“我以前为了让你多看我一眼,干尽了傻事,我想如果我突然不见,你会不会着急呢?会不会担心我呢?会不会来找我呢?可是我明明站在那么显眼的地方,站在那么多人的地方,连楼下眼睛花的王奶奶都看到我带我回家了,你也没来找过我,你一次也没有来找过我就算这一次也一样,我在家里等啊等啊,都没有等到你回来”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今天去学校习惯吗?和同学有没有吵架?作业做了吗?你从来没问过我,我想要什么你知道吗?”池迁满是痛苦和绝望的言语像刀子割在心里,“你把我当做小猫小狗一样捡回来养,可我又不是小猫小狗,每天给点高级罐头就满足了,我是人啊,我也需要你爱我”
我想反驳他,结果怎么也找不到词,我心里明白他说的没错。
从头到尾,我根本没有关注过他这个人,我关注的仅仅是“做爸爸”这件事——我执着于做一个好爸爸,尽力给他周全的生活,却根本没想过顾及他的心情。
“爸爸你醒一醒,醒一醒,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你不要丢下我啊”他已经泣不成声,“为什么,你为什么自作主张把我捡回来,又自作主张抛弃我”
“我明明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拼命想伸出手,想把他眼中滚落的泪水抹去,但已无能为力。
我连轻轻勾住他手指都做不到。
耳边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我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来得及和他说,就要将他独自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忽然听见池迁起身的声音,从头盖到脚的白布被掀开了,我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仿佛已被他紧紧抱入怀中,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滚烫的泪没入颈间。
这辈子,生命最后的回溯,就是他在我耳边悲伤地呢喃。
“爸爸,你从没抱过我。”
寻子捉虫非
茫然地在火车站里坐了好久,头顶的电子显示屏滚动条目后面,是2002年11月9日。
刚才在洗手间狠狠甩了自己两个巴掌,脸颊火辣辣的痛感还存在,明确提醒我这是十一年前的秋天。
今年我才二十七岁,刚从西部支教回来。
还没有收养池迁。
从南川火车站出来,外头阳光浓烈,我仰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应该才九岁吧?九岁的池迁会在哪里呢?
一辆私家车开到我面前,一个脸圆圆的女司机把车窗摇下来:“帅哥,去哪里?”我摇摇头,她伸出手往出租车等候处一指,那里正大排长龙,说:“上我的车吧,比打车便宜,又不用等。”
重生带来的震动让我迷惘,我其实还没有想好要去的地方,眼睛无意瞥见挡风玻璃前夹着一张照片,是个男孩,有些羞涩地冲着镜头在笑。于是我想起了立秋打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稀里糊涂就上了车。
女司机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我:“去哪里?”
我极力回想了一下,立秋说的不知是照水村还是道水村,我有点拿捏不准,于是问司机:“南川下面有没有个叫照水村的地方?”
女司机想了想,说:“有的。”
那应该就是那里,我点头:“那就去照水村。”
车子很旧了,大概是二手车,应该是收音机的地方变成一个洞,几张光盘堆在里头,女司机在里面掏了掏,挑了一张,是王菲的《红豆》,不知是盗版还是听了很多年,音质很差,女司机把着方向盘,跟着沙沙的歌哼着声。
我指着照片:“那是你儿子?”
她往那边瞟了一眼,圆圆的脸上露出笑来:“是啊,读六年级了,小猴子一样,上窜下跳,根本管不动”
车子开出南川镇,窄小的公路一边是山,一边是一阶上一阶的梯田,一块块种满了水稻,嫩嫩的绿色,在风中微微动摇。我望着窗外说:“我也有个儿子。”
女司机从后视镜里吃惊地看我:“哎呀,你这么年轻就结婚生子啦?”
我一笑:“我都快三十了。”
她显得更吃惊了,连连说:“看不出,看不出,真是看不出,我这么看顶多就二十。”
做生意的人说话就是夸张。我笑了笑,没说话,伸手把玻璃摇下来,一股清凉的空气夹了点尘土味扑进来,我吹着风,深浅不一的绿色从眼前飞快掠过,心渐渐宁静下来。
当年,立秋在电话里的哀求一直是我心头抹不去的刺,刺在最疼的地方。
“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你了。”那天,她从监狱里给我打电话,那时我人不在南川,已经前往西部一个穷旮旯教书,她找了很多人,没人肯帮她,后来她又问了好多人,才问到我的电话。
说完那句话后她开始哭:“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可我真是没办法了,如果连你也不帮我,那孩子可怎么办呢?我现在这个样子,我的孩子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