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我把板蓝根用雨衣抱起来,一路疾驰。回家的时候连内裤都在滴水,我风风火火地冲进家门,板蓝根丢在客厅里,用最快的速度冲了澡,换了衣服,到最后连拖鞋左右脚都穿错,急起来跑得跌跌撞撞,奔进屋里。
池迁裹在被子里,脸烧得通红,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颤动。
我把掉在一边的毛巾捡起来,放进脸盆里重新拧过,搭在他额头上。
喂他吃过退烧药,我钻进被子,紧紧抱着他。
他中间醒过一回,似乎想挣扎又使不出力气,只是将昏昏沉沉的头移开了我的肩,微弱地喊了我一声:“爸爸”
“嗯?”我以为我让他不舒服了,连忙松了松力气,轻轻拨开他被汗湿的头发,“难受吗?”
他喘着气,好久才说出来:“爸爸不要离我这么近会传染的”
我心头一酸,重新将他抱住,手轻轻摩挲他的背:“不会的,爸爸身体很好,不会传染。”
他重新闭上眼,我将他拥得更紧。
我不敢带他去医院。
就算这孩子应该只是普通感冒,这个时期,我也不敢带他去医院。可能已经在南川悄然蔓延开来,可是大家都还不知道它是多么可怕的一种传染病,直到以为是普通发烧感冒的病死人了,才渐渐掀起轩然大波。
我更加不敢确定现在的南川医院是否有感染者混淆其中,因为有太强的迷惑性,一开始根本判断不出它究竟是单纯的发烧感冒还是疫病。在很长一段时间,医务人员都用“不明原因肺炎”来称呼它——就连医生都处在迷惑中,我宁愿抱着池迁在家里干熬,我也不愿让他去医院冒这个险。
就这么抱着池迁熬到天亮。
我早晨帮他量了一次,他温度降下去一点,可还在38度上面徘徊。
熬了白粥喂他,加了开胃的香菜心,平时胃口很好的孩子,这回却吃了两口就怎么也吃不下了。
我把碗放一边,轻声哄他:“再吃一口,阿卷,我们就再吃一口好不好?”
他一向很听我话,就算再勉强也乖乖张开了嘴,含了一口饭,极力想咽又咽不下去,连拳头都痛苦得攥起来。我连忙让他吐出来,就这么一会儿,他就有些体力不支,毛茸茸的头无力地靠在我肩头。
我扶着他站起来:“身上黏糊糊的都是汗,去洗澡吧。”
他忽然出声:“爸爸,我会死吗?”
“啊?”我一愣,抬头,他既认真又忐忑地看着我,我有些好笑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才九岁,说什么傻话呢,不过只是小感冒而已,你不要太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没错,虽然有发热的症状,但明显与不同,我的一颗心已经放回了肚子里。
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脸上却还是布满阴霾,显然没有释怀。
“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梦见妈妈了”
我整个人僵了僵。
“爸爸,你也会比我先死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惶惑,连尾音都不安地颤抖起来。
曾经有人和我说,不要觉得小孩年纪小就看轻他们的想法,以为孩子的想法都很简单。
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小孩最单纯了,能有什么复杂的想法呢?抱着这样没有任何依据的心理,我理所当然地漠视着他,以为他那么小,什么都不懂,长大了就会忘掉。
可我现在明白了,不是这样的,孩子不是不懂,不是思维简单,其实他们什么都懂,只是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时间比较短,他们还不懂怎么把孩子的语言用大人能听懂的方式,准确传达给我们出来。
那些看起来早熟的孩子只不过更快学会了与成年人沟通的技能。
他们的想法其实和大人的一样复杂,他们一样会为亲人的死亡悲伤,会为自己的生命忧心,会害怕唯一能依靠的人离去之后自己该怎么办。
这些不安定的情绪一一袭来,他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这样的灰暗情绪,无法将其整理好,只能乱糟糟地堵在心口。
他不安的眼神让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蹲下来,双手捧着他的脸,“不要担心,在阿卷变成独当一面的大男人之前,我都不会有事的。”
他紧张地抓住我的衣袖,“等我变成大男人,爸爸就会死了吗?”
前世他伏在我尸体上痛哭不止的场景在眼前闪过,我一时恍惚,没能回答他。
“那我什么时候会变成大男人呢?”他眼里都是惶恐。
“不是这样的,我说错了。”我捏了捏他鼻子,张开手臂大力地拥抱他,“应该是,等阿卷变成秃顶大叔之前,我都绝对,绝对不会死!”
放心。
“还有几十年,好几十年好几十年,”我用手比划了一个看不到边的长度,大言不惭地夸大自己的寿命,极力逗他笑,“那么那么长的时光里,我都会一直一直陪着阿卷的。”
他被我抱住的那一瞬间怔住了,好一会儿,才释然地靠在我肩头,闭眼微笑:“嗯。”
这一生,我会握紧你的手,不会再轻易地抛下你。
我保证。
过年
池迁吃了感冒药嗜睡,洗了澡,我又抱着他睡了一会儿。
等他呼吸渐渐平稳绵长,我悄悄掩上门出去。
我在阳台打电话给卫衡。
天已晴,阳台上那盆金桂过了花期,却仍旧枝繁叶茂,无忧无虑地向阳光舒展着绿叶。